“妈!你先下来!我怎么可能不理解你!我是你的女儿啊!”
“理解我,就别再劝我自首!你知道我的选择!”
……
她一袭黑色长裙,光着脚,披头散发,站在大厦顶端。她昂首挺胸,抬起双臂,似乎只是羡慕不远处的飞鸟。吹着微风,她开始微笑,许是她终于跟上了风的节奏。
三月的木棉花纷纷散落在地,一地的火红连着血色仿佛正唱着悼歌……
从梦中惊醒时,我已是满头大汗 。我无数次试图在梦里阻止母亲,可即使在梦中,母亲依旧是那样决绝,一如她一贯的脾性。这样的母亲,我并不陌生。却也是这样的她,每每让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她的女儿,毕竟,我脆弱敏感,胆小,而母亲果断沉稳,聪明。我也一向惧怕母亲,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我和母亲是从什么时候起变的陌生呢?答案,似乎无从知晓。母亲的案子已经过去了四年,姐姐再有一个年头也要出狱了。这个城市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叫卖声。还有那永不褪色的木棉。
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使我连伸个懒腰的力气都没了,出发时满车的人此时就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散坐在车上。下车时,不出意料的,几道目光一同射向了我。虽已见怪不怪,但我还是迅速的下了车。黑色的大铁门在这嫩绿色的春天里显得迟缓而笨重,我虽在心里鄙夷它,却也不得不承认,是它将我与姐姐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辈子。
终于推开了最后一道门,姐姐还是像从前一样,垂着头,一言不发。我也静静的看着她,不说话,这似乎成了我们每次见面的惯例。这时候的几分钟往往很漫长,那种感觉,就像在水里窒息,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终于,还是我先开口了。
“姐,我给你带了几件衣服。你不干活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穿。你看,都是你喜欢的款式。”
“姐,还有一年你就能出来了,很快的。我现在重新租了一套房子,有两间卧室,到时候,咱们一起住刚刚好。”
“你走吧!”
“姐,你说什么?”
“以后别再来看我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以前总是充耳不闻。可这次,一向心平气和的我却烦躁了起来。装衣服的袋子也挑了这个时候跟我作对,总有衣角塞不进去。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一把扯坏了它。
“你和妈妈串通起来做那件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是的,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好几年。今天,我终于把它说出来了,对着我曾经最崇拜的姐姐。
“你凭什么这么说?”
姐姐的身子抖了一下,还是没有抬起头。
“凭什么?你们做错了事,一个自杀,一个入狱。可我呢?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跟你们一起受罚?”
……
“我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忘掉一切。甚至想过去找父亲!可我还是没有走。那时候,我并没有放弃那个交换生的名额,是学院领导找了我,让我先照顾好家里。我知道,我去不成了……”
“对不起。”
姐姐的声音带着啜泣,我看到一滴眼泪落到了她的囚服上。我觉得自己仿佛深陷旋涡,越来越深。我倏地站了起来,看着那个正坐在我面前的人。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觉得我想听到你的对不起?你的一声迟来的抱歉?”
走出监狱的大门,阳光比来的时候柔软了些。黑色的大铁门在关上时发出的“兹兹”的声音令人生厌,我快步走远了。姐姐直到我走,也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恨极了她。我想念那个时候的母亲和姐姐,尽管那时我们一贫如洗。
我已经记不得我亲生父亲的样子,可我却忘不了他的眼睛。深邃而阴郁,透着一丝狠辣,却独独没有感情。母亲与父亲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是,二十多年前,母亲的那场就义般地出逃使我和姐姐的命运彻底被改变了。我难以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是如何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这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城市里谋生存的。然而母亲勤劳,聪明,她运用一个农村妇女特有的智慧,使我们在这个城市里有了小小的安身之地。母亲从未对我和姐姐提及父亲,而我和姐姐似乎也像约好了似的,不过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事。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除了有些拮据外并无缺憾。母亲在饭店当服务员,我和姐姐在同一所小学上学。我们的偏远的、小小的家在这个城市的东南角,一条污水沟跨街而过。似乎将我们与其他生活无忧的人家隔开,但同时也将他们的烦恼排除在我们小小的世界之外。所以当我发现母亲变得与从前有所不同时,我第一次学会了对她以及她身后的那个男人露出违心的笑。
也是从那天开始,母亲变得越来越爱美,她的眼睛黑的格外吸引人,可却没有了以往的光彩。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个男人吧。他高高的个子,中等的身材,很魁梧。他的眼睛不大也不小,长着一张大方脸。他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他的脸上有一道伤疤,从下巴一直延伸到脖子上。我那时总想,这是什么刀划出来的呢?他从不跟我和姐姐说话。母亲让我和姐姐叫他叔叔,姐姐悄悄的告诉我,他可能是我们的新爸爸。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为何就生起母亲的气来。后来的故事老套却又顺其自然。那个男人似乎很有钱,我们搬进了新家,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再后来,他娶了母亲。母亲很好的适应了一个老板娘的身份,她经常给那个男人出谋划策,那个男人对母亲说,她是他的女军师。一切的一切听起来是那么美好,美好地,仿佛潜藏在它表象下的肮脏不存在一般。
我是什么时候看出母亲的野心呢?大概是在那个男人去世之后吧。母亲一心想插手她丈夫的事业,可是那些多年跟随男人的员工们又岂能甘心!他们编排了很多种关于那个男人的死因,毕竟,那个人死的突然,并没有留下遗嘱。最后母亲究竟是如何服众的,我无从知晓。我只是惊讶她的智慧和野心。她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每当我看着浓妆艳抹的她,甚至想不起她曾有过农妇打扮的模样。那时,我是替母亲高兴的。在她上任仪式的酒会过后,她对我说她很开心,她终于获得了自由。我也落泪了,却不曾想过其中的深意。
我和姐姐进入了大学,姐姐成绩优异,让母亲很欣慰,我也努力的学习,想以此换来和她的亲近。所以,当我被告知选入派送澳洲交换生的名额时,最想分享的人就是母亲。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下午太阳的余晖,我兴奋的跑回宿舍准备给母亲打电话。夕阳美好的仿佛知道我的心情,金色的日光铺满了宿舍楼前的石板地。可我却看见了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一声声刺耳的警笛声灌入我的耳朵。我看到了我的朋友,我的同学,以及我的老师。他们的眼神里有不解,有惊恐,最多的是鄙夷。整个火红色的夕阳好像也起了怒意,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们希望你能认真对待我们的提问,这样,对你的母亲和姐姐都有好处。”我看着眼前写着“中国刑警”字样的制服,脑子里关于母亲和姐姐的画面不断闪过。
我见到了姐姐,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看守所里这个小小的房间中的空气因为我们长时间的沉默而凝固了。就这样静静的坐了20分钟,我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我努力地思考:机敏聪慧的母亲和同样优秀稳重的姐姐,以及罪恶的毒品之间的关系。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和母亲之间已经是这么陌生。听着警察列数她罪状的时候,我觉得那就是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贩毒的罪犯。而姐姐,只是在知情的情况下,被母亲小小的利用了一把。我走出看守所,才发现原来春天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来了。二月底的广州,木棉花即将开满全城,母亲曾说,这是她最喜欢的花,因为它是英雄花。可是母亲并不明白,即使它被称作英雄花,也有凋零的那一天。
在我相对平安顺利的人生中,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协助刑警查案,而那个罪犯就是我的母亲。我无法得知母亲掌控着一个怎样庞大的毒品网络,只知道原来我的所谓的继父正是靠着毒品起家的。他经营的公司只是表皮生意,实际是靠贩卖毒品支撑的。多么富有戏剧性,我一时间竟无法消化。母亲成了通缉犯,我连续半个月没有见到她。随着她手下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落网,我心里清楚,我距离见到她的日子,不远了。在警察追查母亲的日子里,我在梦里无数次见到母亲。她不慌不忙,在被考上手铐时也神色从容。我常去监狱里看望她,和她说话。我等啊等,终于等到她出狱,我们一家团聚。就像儿时那样,三个人团坐在一起,吃着朴素的饭菜,一起说说笑笑......
这样的美梦我多久没有做过了,我已经记不清。母亲决绝的身影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这一生,从未获得真正的自由,死前却是自由了一次。除了母亲的忌日,我从不去看她。因为我害怕那种面对她墓碑时的窒息感,就像我与姐姐见面时一样,比之更甚,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一年后——
我不知道自己的动作为什么会这么的不紧不慢。毕竟,今天是姐姐出狱的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孤独的日子过惯了,我竟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黑色的大铁门被上了漆,显得比以往精神了许多。我走进去,才发现,原来监狱里也有如此柔软的阳光。
“这是周琳让我交给你的信,是她自己坚持要走的,我劝过她,但是没用。”我慢慢地拆开那封信,这是姐姐第一次给我写信。随着信纸慢慢地舒展开,我看到了姐姐娟秀的字。只有一张,却承载着她今后的命运。姐姐去了山区支教,她并没有告诉我具体地址。只说,她一定会回来,在她赎完自己和母亲的罪之后就回来。
又是三月,木棉花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市花。花开花落,唯有木棉红依旧惑人无数。
2017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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