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春天的大巴车,出了灵台镇。时而潺潺、时而哗哗的溪水声,一路陪伴着我们。这条神龙溪源自的灵台山,左弯右绕,曲曲折折,使得公路随物赋形,多处架设了左弯右绕的桥梁。其险要处,还修建了小型电站。它流向二十里之外的县城,并成为贯穿县城的中轴线。
跟人闲聊的女导游,忽然站起来,用小彩旗指向窗外,提高嗓门,兴奋地说:“各位请看,那边的山峰是灵台山的余脉,山顶有两块巨大的岩石,叫做姑妇峰。姑就是婆婆,妇就是儿媳。大家仔细看,那个站着的像不像是儿媳,那个跪着的像不像是婆婆?”
明明是山顶两块巨大的岩石,被描述为一站一跪的动作姿态,而且涉及婆媳关系,不免让我们有点诧异。这是要逆天吗?在她的讲解下,我们接触到的无非是一个牵强附会的神话传说。
这个烂俗的故事大概如下:相传古时候,附近村里住着一个早年丧夫的寡妇,唯一的儿子被抓去当兵,婆婆和媳妇一块过活。但是,媳妇对婆婆很不孝顺,每天打骂,像是指使丫头。有天,婆婆去山上等儿子回来,被媳妇挡住去路,还痛骂婆婆,没有将家里的木柴砍完。老天爷实在看不过去,就劈下一个雷电,劈断了媳妇的头。就在那个闪电之中,婆媳俩都变成了石头。
车里的一行人指指点点,说那两块巨石的形状还真的很像,老婆婆梳着发髻,跪在那里求饶,而那个无头的年轻女子高高耸立,不可一世。
这个故事跟七仙女、织女的神话传说,原则上是一样的,都是将现有的某个物体予以神秘化,再配上一些情节,比如思凡,洗澡,偷窥,偷衣服,结婚,生孩子,惩罚,分离,相守。但是这个故事的矛头指向儿媳,具有强烈的道德训诫功能,就有点让人感觉不适,尤其是作为现代知识女性的几个女同事。尤其是一个山东东营籍的女同事,平时在家里充王充霸,凌驾于婆婆、老公、儿子之上,真正做到是“一家之主”。她听到儿媳被雷劈断头颅的话,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幽幽地说:“这不扯淡吗?这不附会吗?为什么不说那站着的是婆婆,跪着的是儿媳?这倒过来看也是成立的呀!”她的具有女权主义倾向的话貌似不无道理,顿时引得身边两个女同事“嗯嗯”的回应。
跟东营女多年保持暧昧关系的同事甲,是历史学家,赶紧帮助她圆场,并且站在理论的高度,显得客观而科学,不偏不倚。他有一套清晰的历史建构逻辑,就问女导游:“古时候具体是什么朝代?婆媳俩到底是哪里人,姓什么?”
女导游对此内幕并不知情,傻傻地说:“古时候就是古时候呗,人肯定是附近的人,村里老人都这么说的,县志上也这么记载的。”
同事甲不依不饶,开始给女导游讲学,也即上课:“说得清具体时间、具体人物的传说,往往是真的,否则就是假的。比如《水浒传》里的潘金莲和武大郎的故事,时间是宋朝,地点是河北清河县、山东阳谷县,人物是潘金莲、武大郎、西门庆,一个三角关系的戏。那里至今都还有武家村、潘家村,至今都互不通婚,互不往来,而且不让戏班子演出《武松杀嫂》,否则会砸掉戏班子。——你听我讲完(用手制止女导游)——再比如,方腊在帮源洞藏有大量宝藏的传说,张献忠在岷江里丢下大量金银的传说,很多人都相信,不断前去打探挖宝,说不定哪天就找到了。再比如,古希腊的特洛伊之战,在荷马史诗里有传说,可是后来有人去挖掘,还真的找到了。就拿巫山神女峰的神话传说来说吧,那神女是炎帝的女儿瑶姬,这些有具体的史料做证明。”
女导游有点懵了,顺着问:“然后呢?”
同事甲说:“什么然后?你们的这故事里,婆婆每天盼望儿子回来,为何不是去村口、路口,而是去山顶?山那样高,婆婆年纪大,怎么可能天天爬上去呢?还有,老天爷既然是惩治儿媳,让她断头,让她变成石头,为何婆婆也跟着变成石头,一同受到惩治……”
在同事甲的长篇大论中,大巴车飞快地游走于村镇和山水之间,像是一条巨大的北冥之鲲,快要变成扶摇直上的垂天之鹏,让一车的人有点飘飘欲仙。
同事甲之所以胆敢发表长篇大论,而且被大家凝神屏息地听着,不敢插嘴阻断,不仅因为他是白发老者,特级研究员,市历史学会会长,享受最高特殊津贴,而且因为他是我们单位的前任院长,而现任院长是他的得意门生。
女导游委屈地站在那里,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终于忍不住了,赶紧掏出一个橘子剥起来,将两瓣橘子塞到甲的嘴里,然后脉脉含情地看着甲。此举引起满车人的哄笑声,唯独不笑的是东营女,不满地嘀咕:“你怎么这样啊?”
甲有点得意,刹住话锋,将嘴里的橘子胡乱咀嚼一下,吞咽下去,马上改口说:“当然,这个姑妇峰的传说可能是真的。天门县这一带自古奉行程朱理学,讲究三纲五常。但是,这种意识形态大多停留于公共话语和礼仪活动层面,具体到社会生活实践中,各地各户的情形是不一样的。在家庭生活场域里,主要发挥作用的是人性、人情、人格,谁厉害,谁胆大,谁就掌握了主动权和话语权。”
女导游哈哈大笑,赶紧坐到甲的身边,无限崇拜地说:“你真是大学问家,看问题这么准。我们这里确实往往是女人当家,屋里屋外操劳,具体的家务和收支都是女人说了算。你们想啊,媳妇在家里累死累活,养活婆婆,婆婆却不待见她,心里只想着自己的儿子,这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她的言不由衷、偏离轨道的补充,被我们笑翻了。原来这里的道德戒律,也是说一套、做一套的。这种双标特征,似乎普遍蔓延在我们社会生活中。
看见话题的思路被打开,我赶紧插嘴说:“姑妇峰的传说,体现出传统社会的基本特征和道德律条,其实就是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提出的前喻文化,是一种老年人的文化倾向。我也听说过天门的一个新闻,是山里的婆婆很凶恶,对儿媳管教很严,处处维护儿子,处处指责儿媳。有次,儿媳给婆婆做了一双布鞋,被婆婆说不合脚,还扔在地上,就拿着布鞋出门,跑到村边的桥头,放声大哭,要不是由村里人拦着,就要跳桥。”
同事甲赶紧说:“就是嘛!就是嘛!”
姑妇峰被我们解构了,于是车里顿时安静下来,意犹未尽,无所适从。
女导游傻眼了,喃喃地说:“我的妈啊,你们才是真正的专家啊。哦,不,你们都是大专家!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同事乙是民俗学家,立即圆场说:“从自然民俗起源学的角度而言,姑妇峰的命名要么出于民间教育的目的,要么出于旅游经济的目的。这就需要详细考证地方志最早的记载,以及文人最早对它的咏叹。”
同事丙是心理学家,对甲和我受到女导游的吹捧有些不快,一个是老权威,一个是假想敌,赶紧亮出自己的绝活,显示自己的风头。他说:“你们这些言论可能都是舍本逐末。从人的潜意识角度而言,婆媳矛盾往往不是孝与不孝的问题,而是争风吃醋的问题。婆婆早年丧夫,一手拉扯大儿子,必定有一种俄狄浦斯情结,也就是迷恋儿子,拿他当作假想中的小丈夫。她那样盼着,那样跪着,说不定是在乞求媳妇不要跟她抢丈夫咧!”
女导游似乎听不下去了,赶紧喊叫起来:“你变态,哪有这样的婆婆!”
同事丙见女导游的注意力开始转到自己身上,有些得意,笑着说:“这恰恰事关变态心理学的,不是我变态。变态心理学,你懂吗?变态心理学的最好教材,是美国学者詹姆斯·布彻、苏珊·米内卡、吉尔·霍利共同编写的。我们国内一些大学开设了变态心理学的课程,选修的学生都是人山人海,因为我们大多数人是不正常的,是有一些心理问题的。”
他的一番言论可能过于深沉,没有得到及时的回应。
同事丁是神话学家,曾对蚩尤部落的历史做过专门研究,对我们早期神话的研究贡献较大,当然有时也被学界视为东南神话谱系研究的第一人。他捋捋下巴的花白胡须,飘然说:“石头是地球的本然,是世界的本质。石头变人一般是要体现人的自然本性,羡慕人间生活,而人变石头往往是对人的道德评价,成为一种永久的道德警示。很多地方都有望夫石的传说,大多是对守节女人的道德肯定,但这里的婆婆和媳妇都变成了石头,似乎说明无论好坏都要变,就有些是非不清的。除非是增加一个情节,说婆婆思念儿子,跟着也变成了石头。”
他的一番言论,让大家听得云遮雾罩,不知所云,可女导游似乎就听明白了,插嘴说:“那媳妇的头不是被劈断了吗,这就是她们的区别!”
我是研究文化学的,才疏学浅,境界不高,对这一带的历史也不大清楚,毕竟第一次前来。我被他们的各种理论一顿搅合,忽然大脑一片空白,眼里只有两块巨大的岩石,没有任何被人类强行附加的文化意义。一片空白的脑子里,也开始出现自己的一种幻想。
我说:“你们争论的前提,都还是将两块石头命名为姑妇峰,如果抛开这个传说,我们自己来感受一下它们的实际存在,那会是怎样的呢?在我眼里,那山上矗立着的高大石头,分明是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对男根的仪式性崇拜。在原始先民的文化遗存中,有很多生殖崇拜的例子,男的女的都有,并不稀奇。那个头其实并没被劈断,它本身是那个形状嘛。”
车内顿时一片哗然,叫好声不断,连平时在科研成绩上暗暗跟我较劲的丙,也从嘴里发出一声虚弱的叫好。不难看出,我的谬论正是迎合丙的变态心理学的,因为他的一番高论启发了我,我干脆顺着他的理论走,正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果然中招了,发出一代渣男的叫好声。
在这种历史文化的颠覆与狂欢的话语氛围中,有人趁热打铁,提议要重新给姑妇峰进行命名,并递交一份报告给天门县的有关部门。还说,如果有关部门拒不采纳,我们就写文章发表出来,不能枉费此行文化考察的一番心血。剩下的就是姑妇峰的重新命名的问题,逗引得大家不三不四,七嘴八舌。
我们集体研讨的结论是,既然上面只有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和一块石头的关系,那就干脆叫它崇祖峰。这个祖字,源自现代文史大家郭沫若的意见。又有人提出严正的抗议,认为应该尊重民间道德与习俗,不如叫它望夫石,比较含蓄文雅,比较通俗易懂,正所谓大俗大雅。至于人们如何理解这名称与实际形状之间的内在联系,就全靠各自的智商与情商。
几个人一起说:“我们作为专家负责挖坑,跳不跳是世人的事。”
女导游云里雾里地听着,正慢悠悠剥着一个橘子,送橘瓣到自己的嘴里,听见这话,忽然领悟到什么,轻轻惊叫一声,吐出断成两截的橘瓣,故意夸张地用双手捂着,极尽娇媚之态。大家的哄笑声更加猛烈了,仿佛大巴车在加速前进。同事丙甚至笑得手脚抽筋,左右摇晃,连连拍打自己的大腿,啪啪啪,共计二十一次。这戏码更引得满车人侧目看着他的鬼畜表演,既欣赏又厌恶。
女导游酡红了脸,瞅着丙的即兴表演,掐着火候,见大家的愉快表情渐趋平静,赶紧啐了一口,下结论似的说:“你们这帮专家,简直禽兽不如!”
丙止住狂笑,喘息着,顺着口说:“对啊,我们是大雕,是大猫,是保护动物,我们就是被严密保护的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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