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十二。
天正明。
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泥泞宽阔的官道上,忽然缓缓驶过一行车队。木质的车轮碾在地上,高高地溅起污浊的泥浆。
马车,镖车。
司马无情就在车边。他胯下骑着一匹俊秀高大的黑马,手中擒着他得以成名的大刀,望着车上满载的红木箱,面上不禁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如今已五十二岁,出道也有二十余年了。在这二十多年里,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一步步成为京城里大小六家镖局的总镖把子,权力不可谓不大。就连堂堂天子的朝贡都要由他押运,而他也从未失手过。
他家里养着十三个小妾,五个儿子也很乖。
这样的生活,已经是很多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梦想。
他对现在的生活也很满意,可惜与刚出道那会相比,他终究还是老了。
他的手臂已不没有当初那么有力,眼角出现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原来结实饱满的肌肉变得松散,就连挥起刀来,也少了一种虎虎生威的锐气。
尽管他嘴上不说,心里也不得不承认。
他终究是老了。
老人总是对于未来总是有顾虑的,因为他们的未来实在是太少。
所以他决定,送完最后这一次镖,他便洗手不干。
司马无情并非无情。
他甚至都想好了,等这趟镖送完,他就要回到自己的府上,与心爱的妻子儿女安安稳稳地度过剩下的日子,他毕竟还是亏欠他们太多了。
当他想着这些东西的时候,车队忽然停了。
司马无情不禁皱起眉头——对于一个镖师来说,没有将货送到,是不允许无缘无故就停下的。
他抬头刚要呵斥手下,忽然看见一个人。
一个全身素白的年轻人,就坐在大路中间,地上摆着一副象棋。他用手撑着头,仿佛正在苦苦思考下一步怎么走。
然而他的面前却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白衣年轻人,竟然是独自在下棋!
“兄弟,可以借个路吗?我们急着赶路。”说话的是小谭,他作为趟子手已有八个年头,手中的一条铁索鞭饮尽了无数妄图从他手中夺走红货的傻蛋的血。
那年轻人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移动棋子。
小谭只得又说了一遍。
那年轻人忽然冷冷道:“难道你没有看到我正在下棋么?”
小谭笑道:“兄弟可以先让我们过去,再接着下。”
年轻人摇头道:“不行,这样我的思路就断了,你们怎么赔得起?”
小谭道:“小钱多少我还是赔的起的。”他已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他行走江湖时间已久,深知为人不能太过强硬,否则便树敌太多,当然也离死不远了。
那年轻人只是冷哼一声,不再搭话。不论小谭说什么,他就如聋子一般,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像也没有一点让路的意思。
小谭的脸色也变了,八年以来,对他无理的人还很少有。
小谭身边的一个壮汉已经不耐烦了,大声骂道:“你少他妈废话,格老子的,这直娘贼的不给俺们面子,看俺给你一斧尝尝!”
他反手拔出腰际的两柄厚重的板斧,猛然劈向那年轻人!
开山斧孙延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板斧一出,必见血光!
那年轻人仍是盘腿坐在地上,好像不知道两柄斧头正劈向自己的后背。
板斧几乎要砍在他的身上了!他几乎也丢掉性命了!
司马无情忽然开口了。
他只淡淡道:“住手。”孙延手中板斧的去势就已停了下来,连那年轻人的衣襟都没碰到,只是微微掀起了他的衣角。
孙延手上两柄斧显然已练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竟能将去势凶猛的开山斧生生止住,这说明他的内家功夫也十分了得。
能够当上司马无情手下的镖师,多少还是需要点本事的。
然而那白衣年轻人却动也没动,似乎不知道刚才差一点就要命丧黄泉。
他甚至连冷汗都没出。
司马无情冷冷道:“不知道阁下是不是有眼疾?”
那年轻人终于抬起头,道:“有眼疾的人,怎能下棋呢?”
司马无情道:“既然你没有眼疾,就应该看出这车上运的是送给天子的朝贡。”
年轻人道:“我下棋的时候,除了棋盘,什么都看不到。”
司马无情道:“那么你现在已看到我们,可否让一下路呢?”
年轻人道:“我这盘棋还没有下完,你们再等等吧。”
司马无情道:“这是运给天子的朝贡,如果送迟了,圣上怪罪下来,你我只怕是都担当不起。”
年轻人忽然道:“你真的急着过去?”
司马无情道:“那是自然。”
年轻人淡淡道:“把这一车东西都留下来,我便让你们过去。你看如何?”
一言既出,所有人几乎都跳了起来!几个镖师手中的刀剑都已出鞘!
司马无情冷笑道:“原来阁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可惜,想要从我们镖局的手下拿走这批红货,还得靠你自己的本事。”
年轻人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今天还是不得不动手了。”
司马无情冷冷道:“你现在若是赶紧让开,事情还是有回旋的余地的。”
年轻人悠然道:“你们现在若是留下车赶紧走,恐怕还不会出人命。”
一直站在一边的孙延忽然跳了起来,勃然大怒道:“他奶奶的,不给这小子吃点苦头是不行了!”
斧已在手!
百余斤的开山斧劈下去,哪怕是金石也能被砍断。
而现在,这两柄斧正挥向那白衣年轻人。
孙延的脸色忽然变了。他的表情好像自己已变成了一个死人。
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好像他早已变成了一个死人。
哐当一声!
钢斧落地!
孙延的瞳孔放大。
他的咽喉处,忽然冒出了一点红色,缓缓流了出来。
他的身体已经僵硬,晃了晃才倒下。
孙延果然已经死了,他临死的表情仿佛还不相信那年轻人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一下子就击倒了自己。
司马无情望着那年轻人,冷冷道:“你杀了他。”
年轻人道:“我杀了他。”
司马无情道:“杀人就应该偿命。”
年轻人淡淡道:“被别人杀死,只能说明自己技不如人,不能怨谁。”
司马无情道:“这么说,如果你被杀了,也不能怪别人。”
年轻人道:“不错。”
司马无情道:“如果你不死,这批朝贡我就不能带走。”
年轻人道:“不错。”
司马无情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我之间不得不有一战了。”
年轻人没有做声。
司马无情忽然侧身下马。
他拔刀。
那柄刀一直在他手边。
司马无情的人是有情的,可是他的刀,他的刀法却是无情的。不论是谁,哪怕是他的亲人,但凡是挡了他的路,都难逃一死!
无情一刀,人鬼不存!
司马无情握着刀,望着年轻人,冷冷道:“来吧。”
他的人,他的神,仿佛都已完完全全融合在这柄雁翎青钢刀里。此时,他就是刀,刀就是他!
那年轻人的眼中也放出了狂热的光!
他望着司马无情手中的刀,叹道:“果然好刀。”
司马无情道:“是什么刀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刀的人。”
年轻人没有接话,只是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剑。
一柄软剑。
如蛇一般的软剑,在灿烂的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芒,投影在泥地上,显出一圈一圈的光晕。
司马无情道:“果然好剑。”
年轻人道:“是什么剑不重要,能杀人的剑,就是好剑。”
两人相视了一眼,面上竟都有了笑意。
司马无情道:“以你的见识和身手,本应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又怎会屈膝来做一个盗贼?”
年轻人不语。
他们两个本应是天下少有的豪杰,现在却为了一份朝贡而刀戈相向。就像是两条狗为了一根骨头竞争。
年轻人忽然道:“出手吧。”他手中的软剑注满了真气,已然变得挺直。
司马无情抬头望着他,目光如炬。
所有镖师都看着他们。
起风了。
***
年轻人已出剑!
他的剑非常快,一眨眼便已刺到了司马无情的咽喉。
司马无情简直来不及招架了!他只看到眼前白光一闪,然后便是咽喉一痛,年轻人就已收剑。
年轻人淡淡道:“你败了。”
司马无情微微叹息:“我终究还是老了。”
年轻人道:“你的确老了,可是你的刀法却未老。”
司马无情道:“然而我还是败了。”
年轻人道:“每个人都会有败的时候。”
司马无情道:“对于一个镖师来说,败就是死。”
他又转向小谭道:“一会儿你们不要为难他。就让他走吧。”
小谭好像说不出话了。
年轻人望着他,忽然道:“你的孩子和妻子我会帮你照顾好的。”
司马无情笑了笑道:“麻烦你了。”
然后他才闭眼,让咽喉处的一点鲜红淌了下来。
所有镖师都看着司马无情,眼中都噙着泪,手中都紧握住兵器。
然后他们便一齐挥刀。
不是向着年轻人,而是向着自己的脖颈。
司马无情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地,他既然死了,他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不是傻,而是每个江湖人的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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