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七期【待】·散文篇
老家习俗,祭祖是清明节的前天,称为寒节。离开老家这些年,我通常会回乡祭祖,却也未能保证每年都在这习俗的日子。今年,我可以遵循习俗了。
印象里,寒节总有雨的影子,却不会大到影响祭祖。今年也不例外,雨像天空落下的细直的毛,铺天盖地的。祭祖时的雨就应是这样。
童年时,跟着父亲去祭祖,父亲扛把铁锹,拎个篮子,篮子里有节气馒头、去了皮的煮鸡蛋、抛洒汤,还有几打以亿为单位的冥币。我跟弟弟则每人挑一大串象征布匹的纸串,它们用五色纸卷制成纸筒,每五个五色筒粘成一小串,十几二十个小串用细线串成一大串。这些筒串在坟头烧给祖先,烧之前,父亲会从我跟弟弟的筒串上分别取下一小串,留给我俩各自拿着,带回家,显眼地卡在窑洞门上的小窗阁里,留待来年寒节再用。
我们哥俩挑的纸筒串,来时,挂在一截短的高粱杆上;返回时,父亲则会从路旁垅上的茹茹丛中,觅两支长且茂盛了绿叶的茹茹枝,用铁锹从根铲下,把我俩各自留下的小纸串挂在枝头。我俩一路蹦哒,五色的纸串在身前甩来甩去。
我走在村后老塬熟悉的老路上,细直的雨毛千里飘洒,经营着祭祀的肃穆,一如往年。这条路,一如旧日般的坑坑洼洼,路旁散乱生长着的茹茹丛,依旧像我童年时一样地无声摇曳,次第青翠。
我恍惚看见童年的我,远远地蹦哒过来,挂在茹茹枝上的纸串挑在手里,在他身前晃荡。他与我相向而来,相对而视着擦身而过,我们同又自然地回头,看向对方。他歪着脑袋,粉稚的脸庞,清澈的眼眸。
我确定他是我。
你是谁?他问。
我呆立当场,不知所答,他已经转身蹦跶着离去,依稀在天地间肃穆的烟雨里。
爷奶坟茔前,隆起的坟堆像往年来时一样不很圆整,有些坑洼,有些野草。岁月的风雨给世间万物刻下皱痕,描上斑纹,包括这抔寄托今生往生连通的坟堆。
我把祭品袋放在地上,将铁锹插在地头,静看着坟堆,喘着粗气,带的东西有点多,很重——我不像村里别的人,可以每年守时地来,我每年最多只来一次,我得把祖先这一年的吃穿用度带够。
我抽出一根香,走到坟堆正后方地垅墙边,往年用铁锹在墙上掏出的浅浅的小洞还是老样子,只浮了些薄薄的轻尘。我点燃香,把它插在小洞里,雨飘不到,风吹不到。洞边凌乱着的或绿或枯的荒草,随风轻摇。
我将剩下的香全部点燃,在埋葬太爷爷方位的地里先插一根,太爷爷连坟堆都没了,那片地每年会生长玉米或小麦。
剩下的香我全插在爷奶坟前,又摆上水果和蛋糕,接着跪下磕三个头。我将馒头和火烧揪成小块,连同抛洒汤抛扔在坟周围,祖先方便享用的地方。我点上三支烟,插在坟前。再拧开酒,洒到四周。我点着火,跨越时空隧道,将整袋的钱、布、衣服、房子、金元宝烧上半晌,寄给祖先。祈愿他们也能风调雨顺,富贵安康。
最后,我拿起铁锹,将坟头长得过分了的野草铲掉,又从地里铲土将坟头被岁月刻下的皱纹填平,让它好迎接接下来一整年的风雨。
干完所有活,我站在爷奶的坟茔前,想起,四十年前奶半逗半认真地跟我说,将来你能每年在我的坟上添把土,就算真的跟我亲了。
童年的风掠过跟当年一样葱茏的麦田,夹带着香和纸焚烧的气味,向我迎面吹来,它穿过我的身体,又向我身后吹去,没做片刻停留。它也不认识我了。
我出了爷奶的坟地,经过地头那株老槐树,我抬头仰望,它零星地点缀着细小的绿叶,树梢还是只有一座黝黑的鸦巢,树干上多了一块银色的金属牌,牌上“古树”两个字下面,有行小字,应该是刻着它的年龄,我看不清。
我下了老塬,回到村里。
细直的雨毛,依然线直,却粗了些,也密了些,但我不想撑伞。
许多年前,在比这还大的雨中,我也不打伞。大人们在编织袋子密封的两个角里任选一个,向内折叠,跟另一个角重上,就做成了一件雨衣,套在头上,披在背上。
那时,人们没伞。
那时,我和伙伴们披着那自制的简易雨衣,在雨中疯跑。那时的雨,淋湿了胸前的衣服和整条裤子。头发却被汗浸得比淋雨还湿。伙伴们人人脚上穿着自家做的布鞋,踩过马路上淌着泥水的小坑和浅沟。
村里的马路上,那些雨水冲刷的,坑坑洼洼的坑和沟,好像几十年来从没变过,每年的雨都从它们体内流过,冲刷保养着小坑和浅沟本来的样子,那里面有我几十年前肆意踩下的脚印。那些小坑和浅沟好像在等我。
所以,我不打伞。
今天的雨淋着三十多年前我踩下的脚印,也淋着今天的我。
下一道坡。坡底路边还是那家小卖部,它至少存在了三十年了吧。它还是原来那家人开的,整个样子跟三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小卖部门口站着三个人,老板也在其中。他们聊着什么,好像三十年来就一直这样聊着,三十年,弹指一挥,他们的天还没聊完,三十年竟然就过去了。我怀疑这三十年他们可能连饭都没吃,觉都没睡。
路过他们时,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叔,好,聊着呢啊!
诶,这是那谁家的老大吧?还是老二!老板应着,问道。
至于谁家,他终究没说出来,可能他卡住了,一下子没想起来我父母的名字。
我没去点明,继续笑着回应,哈,是的,我是老大。我看着他们,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走。
现在在太原呢,是吧?老板热情地问,像见到久违的亲人。
我稍稍放慢脚步,笑着看着他们,继续回应,啊,没有,我现在在北京,一家私企打工呢。以免他们继续问,我主动说了我是干啥的,脚下依然没停。
哦,大地方啊。老板应完,他们三人又接着继续聊天,没再管我了。我心想,不知道等我明年再回来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还在这里聊天,我知道,他们明年应该还会问同样的问题。
我扭头瞥向马路右手边那座塌了围墙的院子,院子里东西相望地长着两棵杨树,一棵高,一棵矮,矮的那棵我好像没啥印象。院子里面那三孔塌了前脸的窑洞,好像是昨天才塌的,被雨淋湿了所有表皮,也盖住了倒塌的痕迹。可我分明记得,小时候,我在这塌了前脸的窑洞里玩过捉迷藏。
我沿着村里的马路往出村方向走。我家老宅十年前卖了,我在这村里,已没有家,又好像全是亲人。
继续走着,路过我家老宅,在马路旁的一条短坡上,坡顶头有一个打谷场,老宅便藏在打谷场后面。我在那里出生,长大,它后来被卖给了一家同村人,至少三十年了吧,我没有再走近过它。
马路两旁多了不少新起的宅院。我童年里撒欢过的左邻右舍的那些老宅院落,偷偷藏在这些新起宅院的背后,带着我童年的欢笑驻到了遥远的地方。
我踮起脚,试图找寻昔日的一点点痕迹,只是我什么也寻不着,它们也许已经塌了吧,连同我曾经天真无邪的欢闹。
太远了,看不见,也听不到。
我路过一座新院子,院门好大好气派,两扇黑漆的铁大门敞开着,一个穿着泛白蓝色褂子的人,倚靠在左侧门扇上,静静地看着静悄悄的村庄,像一尊塑像。
他看见了我,我是这静止村庄中少有的活物,我在雨中走路,没有打伞。
我没能认出他,村里已经有太多人我认不出来了。
他看着我,微微眯了下眼,非常自然地叫出了我的小名。然后他咧嘴笑了,露出了两排粉红的牙床,他嘴里没有一颗牙。
我停了下来,看了他片刻,也认出了他,他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年龄比我大四五岁,或者五六岁,也许七八岁吧。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他智力不太够,所以他压根就没上过学,肯跟他玩的,也只有我们这些比他小很多的顽童。尽管年龄比他小,个子比他小,但游戏的时候,他仍然是我们的跟班。玩抓特务的时候,他总是当特务,也总是很轻易地就被我们找到,抓住,绑起来,他唯一做的事,只是憨厚地笑。
我想起来了,他曾说,等他娶媳妇的时候,都让我们做他的拜兄。我没听村里人说他娶过媳妇,要不是突然看见,我都以为他可能早已死去了。
我看着他依然憨厚的笑,岁月扣掉了他的牙,把他的脸染成了粗糙的红黑色。但在这陌生的故乡,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好像还在等着我去抓他。
看我并没有去抓他,并没有走向他,我竟能从他茫然的脸上,发现许多不解和悲伤。
我确信,我有三十年没见过他了。
雨依旧自顾自地下着,我出村的时候,下得更大了些。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在身后,村庄在烟雨濛濛的天穹下目送着我,滴滴答答的雨声让它显得更加宁静。
也许它也没有目送多久,也许它知道我明年还会回来。
我跟故乡在各自的路上一路前行,我们彼此等待着,也彼此遗忘着。
我撑起了伞,雨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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