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老夫颇有些晨昏颠倒,寝食难安。想是去日无多了。
夜来多梦,但见老妻牵着稚子,在那芦苇满坡的高阳荡口频频张望。那模样却分明是青春少艾,乌发红颜。每每不等我近前,已是转身离去。
老夫乃东吴大司马,吕岱。这一生戎马数十年,少有败绩。不觉,已活到第九十六个年头。
如今已是太平(孙亮年号)元年(256年),那些敢于和我作对的匹夫,纵然没死在我的马下,也都被我熬死了。连那曹阿瞒、刘大耳,诸般风云人物,也早已坟头上长草。
主公仲谋离世转眼四载,临去前托孤于老夫。新主拜我为大司马,统领三军。其时老夫已是93岁,却尚思为国效力,人称我长寿百胜将军。老夫这一生,算是轰轰烈烈活过一场。
这天下大势,终有后人去分说。仗打得够本了,是时候追随主公,去寻一干老少兄弟,喝酒、吃肉,岂不快哉。
说来,竟已记不起老妻去时的光景。平生一心王事,忙于四方征战,与她聚短离长,负她甚多。
唤来吾儿吕凯,嘱他待老夫大限之时,发丧一应从俭。穿戴平日衣饰,用普通棺木收殓,归葬海陵故园即可。吕凯拭泪应承,拜倒于塌前。
痴儿!鬓发苍苍,还有何看不破的呢。人生难得百年,百战而归,在这乱世中驰骋了数十年,老子早就赚够本了。
终于,可以安心归去,与老妻泉下长相厮守。
2
桓帝延熹四年(161年),东隅一角的广陵郡海陵郡县。
风摇芦苇,河水清澈的高阳荡内,稀疏的人家,正自炊烟袅袅。一户平常的茅舍内,随着一阵响亮的婴啼,我带着满室红光,来到了人世间。
听说我出生时,身长体胖,哭声震天。有游方道士造访,说我是将星下凡、寿星转世。父亲大喜之余,对我寄以厚望。我遂得名岱,字定公。稳如泰山,大有作为。
我自小便体力充沛、精力过人,虽家贫,习文练武却十分自得。父亲更是费心教导,期待他日我能光耀门楣,走出这偏僻水乡。
其时汉室衰微,群雄并起。烽火连天、征战不休,直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生逢乱世,好男儿自当出去闯荡一番,建不世之功。正当我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之时,当年那位道长再次飘然而至。
他说我头角峥嵘,命宫有寿星驻守,中晚年福运自来。不必争一时之势,去趟这乱世浑水。
父母体弱,家中饥寒。我只得放下包裹,继续在家蛰伏,打熬身体。其后娶妻生子,在海陵郡县谋一份小吏差,静观风云变幻。
耐得住寂寞,有时候也是一种修行。
3
二十五岁这年(184年),我与同僚打赌,黄巾起义必败,自是赢得了买酒钱。只是皇室之威已是荡然无存,外戚擅权、宦官专政、豪强割据,天下俨然三国鼎立。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阿瞒横槊赋诗,诸葛孔明的神机妙算人所称奇,能治《春秋》的关云长武功盖世,正传得沸沸扬扬。乱世的枭雄,治世的名臣,一时倒是难以分清。
而我依然在郡县差吏间厮混,听着各方的传言,守着父母妻儿和难得的乱世安宁,读兵书、练武艺,教导孩儿。比起贫寒百姓,日子倒也平静,转眼竟已至不惑。
闲来,我会带孩儿们,去海边走走。看那江海弄潮,日日不休。
我,在等,一个机会。我相信那道长的话,也相信我自己。我家乡多的是长寿之人,四十岁,才识与体力大成,正是人生绝佳的起步之时。
恰逢曹操贼子野心,至海陵一带强令徙民,要将此处变为人烟荒芜的间隙之地。
听闻江东孙策是英主,我便举家南渡,随着逃亡的百姓背井离乡,投在其弟,会稽太守孙权、孙仲谋麾下。那时我本籍籍无名,主公任我为吴丞。
很好,县丞的差事于我早已是驾轻就熟。留下来,总会有机会。
那日,主公突来察看各县仓库以及监狱犯人,我也在接见之列。我虽恭敬侧立,却是应对自如,暗中留意。他连连颔首,颇有兴致,肯纳人言。
果不其然,随后我被调任录事官,后再迁余姚县长。
建安五年(200年)孙策遇刺,主公接掌东吴。我的内心自是摩拳擦掌,遂进言:欲与曹操和刘备争霸,应巩固已有领地,再开疆拓土。
随后奉命,在余姚招募精壮千余,编练成一支劲旅。
建安十六年(211年),我任督军校尉,和将军蒋钦等人带兵征讨反叛吕合、秦狼,首战平定了五县骚乱,被加封为中信中郎将。
从此,我的戎马生涯,终于迎来了春雷隆隆,马蹄声声。自此为东吴的安邦兴业大计,开疆拓土、南征北战。升官早已不在话下,老夫更喜欢马踏疆场的那种热血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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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岁那年(公元215年),主公向刘备发动夺取荆州之战,我奉命率孙茂等10员将领,配合大将吕蒙夺取了蜀国的长沙、零陵(今广西全州西南)、桂阳郡。
又会同鲁肃,镇压了勾结蜀将关羽的安成(县名,今湖南东南部)长吴砀和中郎将袁龙。作战有功,被封为庐陵太守。
延康元年(220年),老夫59岁。这一年,关羽败走麦城,曹阿瞒也死于头风。而我正精神抖擞,开拔去收长江三郡与开拓南疆。
南疆隐患诸多,我向主公建议另设立广州,自荐任刺史。以雷霆手段彻底荡平了士家势力,稳定了南方局势,主公再封我为番禺侯。于是我放手投入地方治理,加速和南海诸国的正式往来。
这一路转战,我不曾停歇,连回家看看也抽不出时间。后来接到家书才知道,家无余粮,妻小竟然贫困无依,流落街头。
惭愧,大丈夫建功立业,竟使妻儿不得安宁。
好在主公英明,派人查看接济,赐下封赏,解我后顾之忧。又赐我军中铭文弩机配备作战,每立战功,必有升任封赏。
知遇之恩,老夫自当肝脑涂地,以身相报。
黄龙三年,南方渐稳,主公召我回师平叛。老夫马不停蹄,为主公分忧,份属应当。敢于反叛者,往往不屑老夫白发如霜,却不懂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夫聊发少年狂,十年平叛无人能挡,再无人敢小瞧我这八旬老将的虎威。
陆逊死后,诸葛恪代替了将军。主公又将武昌分为两部,任命老夫为大将军,掌管右部,从武昌到蒲圻。封我儿吕凯为副军校尉,在蒲圻担任监兵。
其后孙亮即位,升任老夫为大司马。东吴最高军事统帅,竟是年过九十的老朽,世人的议论我也常有耳闻,不免为之一笑。老夫大器晚成,战无不克,老当益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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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高盖主也好,无敌将军也罢。活到这份儿上,谁说什么,老夫都是不在意的。当年侍御史徐原耿直,常常当众顶撞指责于我,有人不忿,暗下里来回报。我其实更想赏他一顿军棍,为人在世哪有不犯错的,磊落方为正道。
我为东吴百姓,亦为主公厚待,敢为人先,不惧人言。可惜徐原英年早逝,再无人敢与直言进劝。昔日同袍知己,纷纷弃我而去。
寂寞如雪,廉颇老矣。叶落归根,甚为挂念海陵故里。赤乌四年(241年),老夫曾奏请主上召人安抚海陵百姓返乡重建。不知如今,是否回归往昔风貌。
从一介草民到拜将封侯,清廉自守,忠勇节义,老夫无愧祖先。此番魂归桑梓,当可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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