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总有人被淡忘在河底。名字仿佛从未耳闻,这类人的一鼻一眼更不用提了。长期刻在记忆中的人,除过惹眼的,就剩身患症状的。苏瑞平的同学左东奎当属后者。这孩子古怪,是他给人的感觉。以前,他会当众撒尿屙屎,常常令人感到恶心又好笑。自然,他也就成为同学娱乐的靶子。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是人都不推崇,但我们依然选择越过这条界线。人性大致如此。相貌丑陋的人,学生会拿她与西施相媲美。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娱乐至上的年代。学习上,左同学站在前沿。名次仅次于班长邱玉兰与副班长楚女贞。父母都是老师,可谓知识分子家庭。这孩子,他们没少操心。送孤儿院去吧?不行,这孩子虽说是男丁,但生活不能自理,谁肯要?送去只有任人数落的份。说到底,他也是个人,理应享有人权。年近十八,父母还在教他如何叠衣服,系鞋带种种。身为教师,生了这么个憨小子,也是难得!背地里,同行没少捅刀子。他们看到了春天,幸亏孩子的成绩。
“苏,瑞,平,同,学,上,课,不,要,走,神,要,好,好,听,讲。”左东奎见他魂不守舍,好心提醒。他一字一字地说,有小孩子学汉语那般认真。说完,脖子习惯性向上一伸,像长颈鹿食叶。像游泳的人在换气。
全班哄堂大笑。笑的倒不是瑞平,而是东奎——卡带般的词吐。私底下,大家还是挺关心他的。一些小事,他不懂,同学热心教他。临近高三,相处的光景不长,大家更放不下他。是啊,他是班级的开心宝。书呆子左东奎,我们可以这样说。但不能说是傻子。成绩反对。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贪婪,很单纯。他拾金不昧的精神,雪中送炭的善举,或许你会大笑。但这正是我们所碎裂的板块。左同学是爱傻笑,但他的笑发自内心,从未雕琢。
付起杰几声咳嗽,示意安静。肥胖的手推了推眼镜,说,“内(那)个……瑞平同学,打起精神来!不要死气沉沉的。你是朝阳,不要这么快落山了!”
瑞平点了点头。左同学性格使然,他不怪他。他只是菩萨心肠。但听了一会儿,魂又去荡秋千了。尽量认真样摆副,免得叫左担心。他也不想开小差,只是真有心事。这些天,杨丽珍头顶夕阳,这就是说,她的生命快到头了。她才四十多啊!还年轻啊!为何上天如此不公,这么急着带走她?她忙活了大半辈子,生活惨淡不说,孩子成家立业,好歹也让她见到。但愿是超能力失了灵。他祈祷着,祈祷着……
“老,师,苏,瑞,平,同,学,哭,了。”左同学想递纸巾给他,可惜没了。
苏瑞平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抹泪。他连自己流泪都不知。男儿落泪,没什么丢人的。他这样想。
“内(那)个……瑞平同学,不要紧吧。”付起杰赶紧走到他身旁,轻拍他的后背。
“没事的,老师。不用管我。继续讲您的。”
“好……若有事不要硬咽着。老师一直在你身边。”
黑云已经布满长空。天空只管电闪,没有雷打。电闪转瞬即逝,大地又黑着脸。风把树整的颠七倒八;窗还未来得及看戏,就被硬敲出唢呐的铿锵;试卷未能幸免,一阵鹅毛大雪飞扬。学生理好试卷,刚好打铃。“看样子,晚上就不用自习了!哈哈——”走廊陈锦霖的笑声长传……
碎片时间运用完美的,不用想,也知道是左同学。下了课,还在请教。
“老,师,《平,凡,的,世,界》,出,现,外,星,人,合,理,么?”脖子向上一伸。
“内(那)个……路遥先生也是良苦用心啊!晓霞牺牲了,孙少平心情低沉,读者也是。内(那)个……晓霞死了,当时老师不知哭得多厉害。作者书写此段,大概是为了读者好受点。内(那)个……再者,外星人也是那个年代的焦点。如此看来,并不荒诞。”
“最,后,少,平,是,不,是,和,惠,英,好,了?”
“嗯……文中早有伏笔。内(那)个……他能接受金秀就好了,可惜……但无论如何,结局还算圆满。”
……
“怎么了,非洲仔?眼皮耷这么低。是不是……”作为挚友,易铭还是挺担心的。脸上的笑,似乎能融化他的不快。
易铭还没说完,在外的陈锦霖扯开嗓门道,“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在里面嘀咕啥呢?外面风老大了,老爽快了!快出来吧!”
“猫眼男,你说说,怎么个大法?能把非洲仔的不快吹散么?”风大,他是知道的。但嘴偏不听使唤,跑出了这句。或许是话被打断了,生闷气呢。
“矮子,少说胡话了!我都被吹成髭毛乍鬼了。”他抚了抚头发,“别说瑞平的不快了,就是嘴都把你吹歪了!”
二人被他的话逗乐了,嘿嘿地走了出去。
杨丽珍脚滑,掉进水沟,正磕头颅,死了。水沟,从门前爬过。边上青苔落了户。瑞平多次提醒她,在那忙活,要警醒些。今忙得投入,才落此下场。血流不止,像开了闸的河水。脏水瞬间穿上红绸。忽而几只老鼠踩在她的身上,用鼻子嗅了嗅。接着逃走了。苍蝇嗡嗡响,在她头顶绕了一圈又一圈。水还在流……血还在流……恰逢邻居家寻鸡,才发现了她。脸吓得刷地白了。打着哭腔,叫人来……加餐,瑞平乐坏了。补补身子,多好呀!可丽珍杀鸭,不小心……可惜了。
放学天黑的更深了,雨还未落。舅妈告诉他,母亲死了。他一下子哭了起来。边跑边哭。世界塌了!突然腿软了下来,栽在地上。苏瑞平爬了起来,又跌倒在地。哀乐在他耳畔低回,像只受伤的狼在哀嚎。他扶着石墙,站了起来。左摇右晃的,费了好大劲才站稳。不知谁家的黑色上衣飞了出来,砍在他的头上。随手一丢,被风带到朽木堆里。这不是真的,一定是超能力失效了!对,一定是。一拳砸在墙上,血跑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没享福,不能死啊!她连我就读几班都不知,班主任长啥样都不清楚……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怪我虚荣心作祟。倘若,我尽了子女的责,就不会这般痛恨自己。可当我醒了,母亲却等不住了。某一天,你才发现,历尽千帆,在港口默默等你的,只有你的父母。泪流了下来。脸在发烫。一离墙,整个人就瘫在地上。走到灵堂,几乎是扶着墙。
杨丽珍睡在木板上,白布盖着。舅妈在一旁烧金纸。火光映红她的沧桑。苏瑞平跪在地上,头枕在丽珍身上痛哭。她见到孩子这么悲伤,放声大哭。想到孩子年轻,没了母亲,哭得更凶了。“丽珍,可怜的丽珍啊——”苍白的蜡烛也在掉泪。到了晚上,没有雨,也没有月光,夜就更深了。东家的猫叫着,西家的狗应着,像是在拉歌。但不一会儿,就被灵堂外的声浪吞没了。苏晨语走了进来,拖着寂寞狭长的影子。不用近看,也知他眼肿如核桃。两片嘴唇似蜂翼颤动着,不用想,亦知措词悲伤。他直接趴在母亲身上恸哭。倏地呛水般地咳了几声。脸呈猪肝色。心像拳头在锤他的身体。舅妈安慰道,好孩子,不要太伤心……瑞平也在一旁帮腔,但说着说着,两人又齐声痛哭。后半夜,月亮算是有了,但不是很亮。两兄弟守夜,劝舅妈先去休息。
亲人说,要请唱歌跳舞的,被舅妈骂了一通,这是办丧,不是贺喜!低俗得要命!脑袋多想想!晨语有学识,自然赞同。追悼会那天,舅妈的女儿也从北方赶了过来。丽珍人善,悼念她的人不少。人一生是否成功,看追悼会就知道了。此言甚是。她一生平平,但一问这人如何?不错。仅仅这两个字,也不枉此生。永远不要轻视这二字,因为当你年纪越大,你就越是器重。送走了母亲,在舅妈家吃个饭,苏晨语便返校了。瑞平不敢懈怠,也回校了。左同学见他来,心情莫名的好;主动帮他补缺补漏。这孩子就是菩萨心肠。
苏瑞平:
不用悲伤,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个世上,别离每天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在上演。生也好,死也罢,规律向来如此。抗拒不了,只好面对。未来仍然向前方铺展,花草树木照样成长,我们的脚步更不能停滞。记住,瑞平,悲伤可以,但也要有勇气从悲伤中走出。因为当下,还有很多机遇,要你把握,还有很多人,要你珍惜。当然,以信的形式与你会面,或许你会惊讶;倘若来信惊艳到你了,我理应道谢。这个时代,很多事物都在变化、迎接挑战,甚至面临淘汰。我想告诉你的是,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如果长期置身在河流中,就会失去上岸的本领。我想,你不会的,对吧?
唐婉莹
信反复斟酌不下十次,才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悲伤?婉莹多虑了。苏瑞平快逃离了。不过她的来信,给了他很多启发。他感谢她。书要念好,才对得起她和母亲。想到母亲,只有愧疚。长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那副画:画有母子三人。母亲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孩子在一旁痛哭。他的泪不知为何,流了下来。
杨丽珍去世的第七天。她重返人间,站在家门口。等着瑞平放学,像以往一样。身穿黑色长袍。瑞平见了,以泪问候。她有些困惑,不知他为何哭泣。他跑到她的跟前,叫了声“妈”。她没有回应。他又连叫了几声。她这才支支吾吾地说,
“你……看的见我?”
“看得见,看得见!”握母亲的手,握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母亲死了。
“妈本想在一旁好好看着你就好,没想到……你怎会有这项能力的?”
“那次皮肤病,服了药,意外获得的。”
双方相视一笑。瑞平说,
“对了,妈,哥给您捎的衣服呢?怎不穿?可贵了。”
“也不知说你们什么好。妈平时怎么教你们的?要节俭,要节俭!都当耳旁风了。地府看不得奢侈。地下比地上更懂生活。妈没睡个好觉,就被那些道士吵醒了。以后呀,少请这些。地下是不会认账的。”
“妈,怎么感觉,您变了?”
“变啥了?”
“变乐观了。脸色不像先前那般阴沉了。”
“死亡,会教人成长。瑞平你看,妈平时多疼你,可你呢?和我抬杠,惹我生气,容易么我?你哥还算有心,身上没几个钱,还往家里寄。不过瑞平,妈也没白疼你,生命结束的前几天,变得积极多了,什么事都抢着做。那一刻,妈真有那种感觉,自己的孩子长大了。但人生便是这样,成熟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
最后一句直戳苏瑞平的心。泪涌了下来。
小时候,我们以为实现梦想很简单,只需动动手指。到了三十岁,人生最重要的阶段,我们开始抱怨自己,如果当初选择坚持,或许现在的生活会有所不同。老了,走不动了,我们终于懂了,或者早就懂了,其实不是来不及,只是不想努力。就像苏瑞平,孝敬父母,他是知道的,但没有实践。直到生活残忍的把问题抛向他的时候,他才给出答案。
“不要哭,瑞平。能够见到我,你应该开心,不是么?其实我一直在掉泪,但没人可以看见,包括我。但我的泪没有一丝不舍,因为我的孩子真的长大了。我坚信他们是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的。你答应我,将来要出色。妈显然等不到那一天。但你的舅妈,还要我们照顾。每逢佳日,就宴请我们;隔三差五的,好料还往家里送。像这样的人,我们遇见了,就要好好珍惜。”
语文课上。
“妈,这就是我们班主任。他老喜欢路遥了。”
“路遥?地下也有个叫路遥的。胖乎乎的。生前说是从文的。”
“对,就是他!他年轻挺嫩的。”
“他现在从政了。活着梦想没有实现,死了一定可以。地下的人都这么说。”
“什么?从政了?”他激动地跳了起来。
全班吓了一跳。
“内(那)个……瑞平同学,什么从政了?”
“路遥从政了!”
“内(那)个……你听谁说的。”付起杰放下粉笔,双手撑在讲台上。
“我妈。”
“内(那)个……你妈……”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内(那)个……瑞平同学,坐下吧。好好做笔记。”
“妈,那您的梦实现了么?”瑞平小声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说,“好好听课。”
晚上请了假,陪母亲到市区逛逛。她忙于生计,鲜有外出。公交车上,人不是很多,占了好位置。时候已是夜晚,但还很闷热。
杨丽珍忽然说道,“妈一生忙活,谈不上梦想。”
苏瑞平听了,心里说不上滋味。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谈远方。
“对了瑞平,还记得陈鹏么?你的初中同学。”
“嗯……可惜溺水死了。他妈也不是人,跟人家跑了。”
“是啊!庆幸的是,这孩子现在是地下的一把手了。”
“不错呀!妈,地下是怎么样的?”
“这可不能说。”
车过了几个站,人愈来愈多。脚臭,汗臭,狐臭味在车厢里肆意游行。
“叔,这里已经有人坐了。”
“哪里有人了,这不是空着么?”中年男子不解。
“我妈坐着呢。只是你看不见。”
“瑞平,就让他坐吧。”
“妈,你就坐着吧。哪有母亲让座,儿子享乐的道理?”
看他像是在演戏,男子不悦,说,“小子,眼睛有病,就要去看眼科。少给我耍小聪明。一人占两座,胖子的屁股都没你大。”
本想让座的苏瑞平,见他这般冷嘲热讽,决心不了!
“我说,你一个大男人,跟孩子较什么劲?这孩子也不像撒谎。一开始,就在说话。可转过去,也没见个人影。”前面的大妈说。
“那孩子交了两个人的钱,你就别难他了。你就辛苦一下,站着吧。”司机说。
男子为了下个好台,勉强答应了。男子见这小子还在与“空气”对话,疑是病了不轻。
夏蝉睡了,城市却清醒的很。大大小小的灯,都睁开了眼。长街,小巷,新侨的各个角落都照个亮堂。女人牵着男友,遛着狗。空气中弥漫着恋爱的花香。小贩的吆喝声,从街头飘到街尾。与其说是叫卖,倒不如说是对夜幕降临的欢呼。
逛了一圈又一圈,杨丽珍万分感慨,新侨变化真大。二人累了,在树下休憩。
“时候不早了,妈要先走了。你爸还等着呢。”
“爸?”
“欠了一屁股债,不死才怪。”
“那他还赌么?”
“戒了。人活着瞎折腾,死了就不会了。”
“妈,您还会来看我么?”
“等你考上重点大学了,妈就来。”这是哄人的,他知道。但开心的是,这是她的愿望。
说完,她就消失了。
一切都归于平静。像梦了一场。苏瑞平在原地楞了良久,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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