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童年阴影,其实真正的阴影自我成年之后才开始弥漫,是我意识到,那些反复出现的梦境皆来源于此之后,还有点庆幸年幼的时候我没心没肺,才得以健康成长。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我六七岁的时候。我记得是一个夏天,妈妈在院子里做饭,我自己去院子门外小便。(九十年代初的西北小镇工厂家属区,近乎农村,全是平房,每家每户都没有厕所,上厕所需要去几百米远的公共旱厕,小孩子就常常偷懒,找个地方就解决)就在我小便的时候,那个人从我家门口路过,冲着我笑了笑。因为这里是工厂家属区,附近邻居全是同一个工厂的职工,大家彼此熟悉,我以为这个人也是爸妈的同事,当时还觉得被爸妈的认识人看到自己在家门口小便很不好意思。我小便完站起身之后,发现这个人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又掉头直冲着我走过来。他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墙边堆放的柴火垛上按。我猜他是想让我躺下去。我不肯,挣扎了两下,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继而蹲下来抱住我,一直看着我笑。我心里很怕,觉得他虽然在笑,但是很丑,是个坏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跑开。就在这个时候,我妈大概是觉得我怎么小便时间这么久,亦或是真的有母女心灵感应,总之我听到我妈喊我的名字,问我在干嘛。我应了一声,然后挣脱开他,或是他听见我妈的声音害怕了,自己放开了我,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像得救了一样跑回家。我不记得我当时为什么没有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我妈,然后我就忘了这件事。
后来我懂事之后,无数次回想自己当时不求救不开口的原因,总是无法释怀。我本就是一个早熟且敏感的孩子,回忆起当时的心情,我应该是隐约知道他想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会伤害我的事情,不求救不开口的理由,可能是当时的我太害怕,或者是有什么事情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小孩子嘛,很容易就会忘记一些事情。我有些庆幸我忘记了。
后来几年我真的就完全忘了这个人和这件事。
直到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又一次差点落入他手。
我记得是一个周六的上午,秋天或者是春天,天气很凉,需要穿长裤长袖的时节,外面在下雨,我想上厕所。是的,又是因为要上厕所。于是我自己出门去几百米外的公共旱厕。
离我们家最近的有两个旱厕,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去东边的,需要路过一个养大狗的人家,我怕大狗,所以选择去西边。幸亏我选择了西边的。去往东边的话,一路全是小巷,泥泞的清冷的周末早晨,外面根本没有行人,而那个噩梦一样的人正在从东边朝我走来。去往西边,会穿过一条大马路,我的救命恩人正走在这条大马路上。
我记得那天家属区十分安静,小巷里的土路湿滑泥泞不堪,我走得很慢,离大马路还有十几米的时候,我听见背后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看见那个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几年过去了,我居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儿时可怖的记忆瞬间苏醒,模糊而清醒地意识到危险气息,我顿时全身发凉,难以呼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认出了我。我又觉得他应该是认出了我,他的表情好像很兴奋,冲我一笑,接着就朝我跑过来。我如坠深渊,拼命向大马路跑去。十几米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遥远过,我一步一滑,一脚一陷,跑得十分艰难,一边跑一边发抖,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听到他在背后边追边笑,还一边叫我,别跑啊。我几乎以为今天就是我的末日。从这天起,绝望的感觉对我来说,就是阴冷的,潮湿的,泥泞的,下陷的,粘腻的,拼命跑也跑不动的,要窒息的,从脚底凝固到头顶的凉意,挣扎却难以前进半分的困境。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救命恩人彭叔叔。彭叔叔是爸妈单位的厂长,曾经还是我们家斜对面的邻居,和我们家关系很好。我大喊了一声叔叔。彭叔叔停下来,问我怎么啦,表情满是诧异。我跑过去紧紧地拉着彭叔叔的衣袖,说叔叔,后面有人追我,我很害怕。彭叔叔朝我身后看去,表情有点难以置信,说,没有人啊。我回头看,确实没有人了。那个人应该是看到彭叔叔的时候就拐到别的小巷里跑了。
我好怕彭叔叔以为我是小孩子胡说,然后就丢下我走开,还好彭叔叔还是把我送回家了。我不记得彭叔叔是怎么跟我爸妈说的,我也不记得大人们交谈了些什么,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不受控制的颤抖之中,头脑一片空白,我记得我没有哭没有闹,好像也没有害怕,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和防御。我记得我爸妈问我能不能说出那个人的长相,我说,年轻人,二十多岁,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长得很丑,有点黑,头发不短,有点长,脸上很多坑。这么多年过去,面目和记忆都渐渐模糊,但他那种可怖可恶的眼神和笑,我始终难以忘记。
我爸妈和彭叔叔都说,咱们这片没有这么个人啊,是不是谁谁谁家的儿子,在外面打工,这几天是不是回来了,对,可能就是他们家儿子。
后来我妈领着我出门去找那个人,在附近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我指了他来的方向,我妈说,那可能真是谁谁谁家的儿子。
我妈问我,他是不是在跟你玩呀,看你稀罕。我说,不是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害怕,我觉得他是坏人,他笑得很恶心。我不知道我妈到底有没有意识到那个人想对我做什么,我们都没有明说,我觉得我妈这么平静,可能也是不想让我再更加害怕。我妈一直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别怕,有妈妈在呢。
没有找到人,这件事后来好像就这么过去了,一切好像都很平静。但是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常常睡不着,总是在睡觉前想起这件事,躺在床上总是要拿指甲掐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像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和姐姐,还有妈妈再也没有去过公共旱厕。我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因为我妈本来就很溺爱我们,可能是我妈也觉得旱厕真的很脏。我妈在存放过冬煤块的小库房里,放了一个桶和一个痰盂,小便就在桶里解决,桶满了我妈就提去旱厕里倒,大便在痰盂里套一个塑料袋,完事把塑料袋扎起来,我妈拿出去扔,我和我姐都很高兴,终于不用再去旱厕闻臭赶苍蝇了。别人看见我妈倒尿桶,都说她太惯孩子了,我妈只是笑笑,说,那怎么办,丫头嘛,就要惯着,旱厕太脏也不卫生。
后来我们家搬家了,原因我忘了,应该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因为搬得也不是很远,还是在这片家属区内,但我还很高兴搬家,新家我的房间也大了呢。
又过了两三年。又是在我忘记之后,再一次见到那个噩梦里的人。
是我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姐姐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出门,还没出小巷,我调皮地非要跟我姐并排骑,我姐正在训我,我就听见身后响起了一声可怕的口哨声。我惊惧得几乎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我马上想起末日一般的那个雨后的周六上午,头脑一片空白,难以呼吸,全身发冷僵硬,我没有回头。但是他追了上来,他也骑着自行车,他超过我们的时候,回头冲着我笑。果然是他,笑得恶心。可能是因为我姐在,他没有其他的行为,很快骑远了。我姐很奇怪,问我,那个人是谁,怎么那么恶心,你认识吗?他怎么朝你笑呢?我说我不认识。
后来没多久,爸妈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把我转学送去了城里的重点中学,我开始住校,只有假期才能回家。再后来我去了离家乡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又在离家乡更远的地方工作,定居,结婚,生子。这期间妈妈下岗创业,爸爸也换了单位,熟悉的邻居们纷纷搬家,后来我们家也搬进了楼房,我们再也不用去公共旱厕,妈妈再也不用倒尿桶,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片家属区,那个曾经熟悉,热闹,快乐,温情,让我无数次在温暖的梦里回去过,以为自己回家了的地方。那个让我绝望,刻骨,无数次在梦里逃离的地方,那个现实中已经败落,再也没有熟悉如亲人的邻居阿姨叔叔,一起奔跑长大的玩伴儿的家属区。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不愿想起他。
自我懂事之后,我对所有陌生成年或同年龄的男性都保持高度警戒,对所有成年男性,包括认识的,年老的,亲戚朋友家的,都在心里会有一个警戒线,任何一个超过警戒线的小动作都使我心里警铃大响。有自己的家之前,我不敢独居,一直都是和朋友合租,结婚后自己在家的时候,不管是快递还是物业,社区,邻居敲门,我都会默不做声,假装家里没人,绝对不会应答。外卖和快递不会写详细门牌号和真实姓名,都是送到楼下,我去楼下取。不会和陌生男性单独乘同一台电梯,眼熟的邻居也不行,再赶时间我都会等下一趟。抗拒拥挤的地方,抗拒人挨人的排队,害怕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抗拒一切陌生人不论男女的无意碰触。自己一个人出现在任何公共场合,都会觉得不自在。
但是我很正常。
我会在不定期地重复地做一些类似情境的噩梦。这种情况在我认识我老公之后,很大程度上得到了缓解。
那些噩梦里,我会梦见身后有怪物,恶人或者妖鬼追赶,或是我困在一些奇怪的建筑物里出不来,我一直逃跑一直逃跑,有的时候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潜意识里让自己成功逃脱,大多数时候,无论怎么努力也是难以移动半分。最常梦见的场景,是幼时居住过的那片家属区。在那些东西南北贯通的小巷子里,我拼命地跑,焦急地绝望地找自己的家,却怎么都找不到,有时候家门近在咫尺,我却回不去,有时候我回家了,可是爸妈不在,有时候我明明在家锁好了门窗,恶人却马上要破门而入,我只能去厨房拿菜刀准备自卫,有的时候我在被追赶到绝望的时候,惊喜地看见熟悉的邻居家里有人,我冲进去求救,或者看见彭叔叔从那条大马路上经过,我,得救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