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十年穷,我获得了更多的精神食粮。我妈说:你穿了十年补丁裤。我回答:还有五年穿着开裆裤。
在我印象里,那10年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基本上都是空的:北风呼啸里,我穿着破棉袄,裹着老棉裤,里面没有衬衣衬裤,连裤衩也没有,因为穷,穿不起;一天三顿顿稀粥,两三泡尿一撒,肚子就瘪了。
但那时候我感觉是幸福的,心里满满都是美好的幻想。
老师说,再过30年,就是小康社会了,就能住进高楼大厦了,想吃啥就能吃到啥了。
于是我想,30年后我就成小老头了,我得娶婆娘了,得有几个光腚的、和我一个模样的小人儿做我的儿女了。
我妈说,你别听老师瞎说,什么是小康社会?小康社会就是不吃粗粮了,都吃大白馒头大肉包子啊?还得吃糠的,吃糠的社会才能叫小康社会。
我妈除了钱,斗大字不识。她经常审问我爸,让我爸把他的相好的小老婆马娘娘交出来。
马娘娘是朱元璋老婆,我爸怎么会和七百多年前的马娘娘成了相好?大概都是说书的丁大瞎子瞎掰的。
30年后的小康社会给我贫困单调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遐想和希望。尽管当时我们一家还住在四面透风的茅草房里,很少能吃上一顿饱饭,但是老师的话让我相信,我们已经走在了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
我练就了独门绝技:观天象。那些日子,无论寒暑,不论白昼,我都喜欢抬头看天:看天上风云变幻,看月圆月缺,看姜太公钓鱼,看织女星流泪,看北斗星指明方向,看天狗星如何吞食日月。
不客气地说,我能根据天上的云彩稀薄和颜色看出何时下雨;我可以根据日晕和月晕判断第二天何时刮风何时下雨,准确率能达到70%以上。
村里就有人说我是神童,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孤独惹的祸,看得多罢了,与神童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戴上神童的帽子,我便感觉自己很幸福。
洪泽湖有一个延伸的小湖,当地人叫它成子湖。成子湖有个美丽的传说,它的故事美丽了一代又一代听故事的人。
传说有个小伙子和自己的媳妇、瞎眼的老妈相依为命。那年洪水,媳妇和瞎眼老妈不幸被洪水冲走。
小伙子就将老妈救起,放在家里唯一的木桶中,让它在水中逐渐漂向远方。自己回头去救媳妇,再也没有回来。
瞎眼老妈得救了,她的儿子儿媳却被淹死了。人们为了纪念这个孝顺的儿子儿媳,就将这个湖起名为成子湖。
六岁那年,洪泽湖一带发了一场大水。大雨连续下了七天七夜,收上来的麦子、玉米都发芽了,来不及脱粒的麦子堆在一起,发出浓烈的霉味。
一连十几天,我们都无法上学,柴草都是湿的,无法生火做饭。我们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
大队和生产队干部饿着肚子陪县乡干部下来慰问,我们从他们有气无力的话语和摇摇晃晃的步态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干部们给我们每家分发了两袋饼干,干部们咽着口水看我们狼吞虎咽,开心地笑了。
我从他们开心的笑容里看到了新的希望,那饼干是我吃到的最好最香的饼干,干部们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开心的笑容,从他们的笑容里,我感觉自己是幸福的。
1976年秋天,从北京传来“四人帮”被打倒的消息,关于“四人帮”的漫画和“四人帮”的罪恶行径的标语口号,贴满了整个村庄,甚至通往田野两边的树干上也贴满了标语口号。
那年,农村学校推行几年的开卷考试也被禁止,整个教育界迎来了新的春天。
那一年,人们披红挂绿,载歌载舞,欢呼胜利。
那一年,我穿上了新衣裳、新鞋子,还特意剃了个小分头,到主席台上领奖,领回了一张大奖状,奖状上用毛笔工整地写着我被评为“三好学生”。
那张奖状被我母亲张贴到土坯墙上,有人来家串门,她都会炫耀一番。
又过三年,北京再传喜讯,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和下放户可以迁回原籍,我家也在回城名单之列。
那一年秋天,我们坐着手扶拖拉机回城。全生产队的人都来送行。
许多人躲在人群里哭了,特别是我的那些一起摸爬滚打的童靴们哭得更如厉害,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这并不是生离死别,这只不过是幸福生活的开始,而我,一定会回来的。
40年后,我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那里早已物是人非。但是童年的那些记忆依然生动在我的脑海里。
真的,我的幸福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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