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文/王小晒

林梦楠接到那条意外的短信是在拍完结婚照后的一个月。

和女友爱情长跑七年，每次被身边的人问起什么时候结婚，林梦楠总是说再等一等。女朋友程雨也从来没有逼婚，两个人甚至形成了一种默契，不轻易提及结婚的事。要不是这次程雨的父亲病危，透露出最后的心愿就是看女儿披上婚纱，林梦楠都不知道两人会把这份默契延续到什么时候。

七年的时间，早已把日子过成了柴米油盐。当摄影师让林梦楠捧起新娘的脸对视的时候，他甚至连一点神圣感都没有。

此时的他站在“人生真相”的招牌底下，手机上已经打开的短信界面，渐渐暗下去，又被点亮，一条不长的信息反复出现在屏幕上：

林先生您好，恭喜您成为我们第五百名顾客，请于本周日下午三点来取婚纱照，我店将有神秘大礼奉上，回复Y同意并开通奖励通道。

“人生真相”照相馆。

林梦楠也搞不清楚女友为什么会选一个听起来像侦探社名字的照相馆来拍婚纱，更何况门脸也不大，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地带偏居一隅，是那种一不留神就错过的小店。所幸拍照那天摄影师很努力，天公也作美，稀里糊涂就当把这个任务完成了。

“林先生请进来吧。”助理小妹看到了站在门口愣神的林梦楠，赶忙迎了进来。

林梦楠记得她，拍照那天这个小妹举着比她人还要大的打光板跑前跑后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老板在里面等着您”。

里面被称为老板的人正拿起一张照片仔细端详，像是要从中找点一些蛛丝马迹。周围各种装裱一新的照片中每一对新人都笑得灿烂无比，这算得上是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吧？可为什么当天的自己除了赶紧结束就没有其他心情了呢？

“您来了。”老板放下照片，笑得很神秘。“婚纱照都已经准备好了，按照您的要求，两本大的相册，四个摆台，还有一张大相框，可以随时送到府上。”

“另外，还有之前承诺您的神秘大礼”。

林梦楠刚才在门口还又打开短信确认了一遍，这种从头到尾都散发着“骗人”气息的文字，甚至连修饰都懒得用，怎么还会有人相信？

“这张照片就是我送您的神秘大礼。”老板说话声音不大，可是透露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梦楠凑上前看了一眼，这就是当天拍的一套普通婚纱照。女友程雨站在海边的礁石上，眼神望着远方，大大的裙摆定格在半空，早已过时的姿势看起来还有点尴尬。这个有什么特别？一张普通照片都敢称作神秘大礼？林梦楠有点生气，觉得自己像被耍了。

“别着急，背面才是特别之处。”老板慢条斯理地把照片翻到背面，上面画着一个像是二维码的东西，可又不太像是二维码。还没等林梦楠看清楚，照片就已经被放进了一个扫描仪，透过缝隙能看到红色和绿色的灯光交替，里面像是进行着一场神秘的仪式，每个人都被隔绝在外，无法靠近。

“这扫描出的将是一些真心话，是你未婚妻的。她从来不会对你说起，但是真实存在的。”

“换句话说，你能看到你未婚妻对你真实的看法。回去通把奖励通道开通，每天一条，整整一周。希望你能因此看到人生的真相。”说完这些话，神秘的仪式也结束了。整个照相馆变得很安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林梦楠从照相馆出来后，有种刚从梦中醒来的不真实感，赶紧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那条信息那么真实地存在着。林梦楠毫不犹豫地在对话框里回复了Y，此刻他的好奇远远超过谨慎，到底女友对自己有哪些看法，难道他们拿到了程雨的日记？可是在一起住了七年，从来没有注意过她还有这个习惯。林梦楠原以为和程雨的生活早把激情筛检出去，只剩下平淡，没什么值得在乎的，可现在竟然对于这一点点女友的秘密，而且是关于自己的秘密，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那种感觉，丝毫不亚于中学的课堂上被半途截胡的情书，偷偷翻开的那一刹那。

短信来的很及时，一大串字在屏幕的反光下有点模糊，林梦楠努力地把胳膊伸长，想要把阳光都挡下来，这样，每句话都艰难地可以看见了：

“林梦楠生活习惯真的太差了，脏袜子到处乱丢，内裤一个星期才舍得换一次，睡觉时放屁磨牙打呼噜一样都不落，真让人受不了”。

他想要把每一句话都脑补成程雨的口气，可是又总觉得这些都不像是程雨能说出口的话，毕竟一起住了这么久，程雨的好让林梦楠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两个人甚至连磨合期都没怎么经历，吵架什么的更是没有，林梦楠加班回家永远是一盏灯，一碗热汤，还有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女友。在所有人眼里都羡慕的美好典范，在林梦楠眼里却是一眼望到头的无奈。

回到家里，林梦楠满脑子都是那条信息，每一个字都像是陌生的嘴脸，渐渐组成了人形站在他的面前，和正在屋里拖地的程雨判若两人。林梦楠盯着和自己生活了七年的女友一动不动，觉得非常陌生。倘若把两人此时的状态放到电视剧里，林梦楠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满怀心机的反派，而程雨简直就是一脸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可是又不能直接问她，谁能承认？连林梦楠自己都觉得荒唐，他甚至觉得女友的内心话说得都对，可就是不愿意接受。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话就不当面说，难道表面的太平那么重要？

第二天的短信如期而至：“这个人有时是真小孩子气，每次打游戏输了都开始怪别人，从来不承认是自己的错”。

林梦楠开始反思了一下，好像每次打游戏输了，自己会怨这怨那的，鼠标键盘都换了一轮，怪到无处可怪了，就开始生闷气，不想说话。一场游戏的输赢根本代表不了什么，可就是忍不住。

“每次见他黑着脸回来，就知道不能搭话，成熟的人面对事情永远不会这样情绪化。”

当一个人面对赤裸裸、不留情面的揭露时，再强大的内心都会动摇。就像看似平静的湖面，水底却是暗潮涌动。第三天晚上收到短信的时候，程雨正在电脑前抱着零食刷剧，时不时还还发出“噗噗”的笑声。从开始正视这些短信之后，林梦楠就没有怎么说过话，表面上努力装出一副老僧入定的气势。程雨也没有追问，这种时候，她太懂得察言观色，只是默默地把家务收拾妥当，提前做好了一个妻子的本分。好多次林梦楠都努力想要往这片平静的湖里投入一枚石子，可是终究被沉默所掩盖。

程雨的父亲是在早上被下达的病危通知书，等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老爷子已经意识模糊，只有滴滴的心率监测仪在一边充当着背景。程雨的妈妈一直握着老伴的手，看起来很镇定，好像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还从容地一边问他们有没有吃早饭一边剥着煮鸡蛋。走廊里的医生忙忙碌碌地带起了一阵风，病房里的林梦楠就像突然被抽离出这个时空一样，看着画面里的程雨忙前忙后，把热水瓶填满，把床头的东西归置好，最后还把别人探病送来的营养品归好类，哪些是保质期快到的，哪些是还可以放一段时间的。有时候林梦楠总是怀疑程雨的身体内植入了芯片，有条不紊地执行一切命令。

“有时候真的搞不懂林梦楠为什么老是喜欢和别人争论，又很固执，让他改改简直比登天还难。”

晚上，两个人决定留下来陪床，毕竟都心知老爷子时日不多。病房不太明亮的灯光下，程雨的妈妈讲起自己丈夫年轻时候的事，还是闪烁着年轻的光芒。“那时候你爸爸可是街上最阔的人呢，他刚刚当兵回来，穿着呢子大衣，靴子也擦得特别亮，每次别人问起来，都说这可是美国货呢。你爸爸这个人呐，要强了一辈子，嘴上不饶人，可心肠是真的好。”

林梦楠很想问一些话，却又不想打破那份伤感的美好。在一起七年，他和程雨谁都不敢保证能走到与子偕老的那一天，今天的爱情就像一间速食店，只讲究效率，很少去考虑如何才能烹调出食物的美味。大家都很忙，忙得都没空聊聊天，谈谈心了。

晚上该睡觉的时候，林梦楠把唯一的床让给了程雨，这一瞬间林梦楠满心愧疚，最近因为短信的事，一直对身边的人不冷不热，也几乎要被几句话把辛苦经营了七年的感情打翻。无非就是因为突然间面对了真相无法接受，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幻灭。往后的生活总归于平淡，每个人要做的，就是接受每一句生活的真相，然后勇敢地走下去而已。

第二天早上，短信来得依然没有预期，只是林梦楠趴在病床边没有醒来。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会就暗下去了，程雨并没有叫醒他，而是轻轻地为他披了一件衣服，然后出门去买早餐了。

“他真的有太多毛病，可每当我早上睁开眼，看着他蓬乱的头发，我依然觉得，好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