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平的本命年
苏大平,市某局办公室副主任,属鼠,本命年。
苏大平说,他这一年最倒霉的事,就是把办公室主任当成了副的。苏大平认为是他的属相不好,不管走到哪儿,都有点人人喊打的意味,虽然没有明着打,暗中打,肯定是有的。这该死的本命年!
倒霉的事从年初时候就开始了。过完春节开两会,通过了政府机构改革方案,正式宣布苏大平当办公室主任的局和另一个局合并。两个局行政级别相当,但苏大平的局主管的是意识形态,人少,办公环境差;另一个局主管的是市场经济,人多,办公环境好,显得有实力,合并后,人员配置就以那个局为主,业务处室能合并的合并,不能合并的暂时维持原状。两个局的办公室合并后,那个局的办公室主任朱江淮留任,苏大平没有合适的位置,只能当副主任,他起初不乐意,局长赵东山找他谈话说,老朱是老何一手培养起来的,现在老何当副市长去了,肯定要把他带过去的,到时候你还是主任,再等等。苏大平就当了副主任。
等了大半年,朱江淮丝毫没有要挪动的迹象,人们才发现,何副市长已经很久没在电视新闻中露面了,有人私下议论说,老何事情多,怕是危险了。朱江淮开始隔三差五地请假,后来干脆弄了个医院的病休证明,泡起了病假。占着茅坑不拉屎,赵东山也拿他没办法,他对苏大平说,我当副局长的时候,都要让他三分,咱们随他便,你把办公室工作挑起来,我支持你。
苏大平主持着办公室的工作,有局长的支持,倒也做得顺风顺水。朱江淮除了报销他那些无中生有的医药费才到局里来,平时都人间蒸发。苏大平憋住一肚子气,如果不是机构改革,他早就升了副局,现在可好,不但没升得了副局,反而把好好的办公室主任当成了副的,活却一点没少干。
有时候他望着朱江淮的办公桌,眼里都要冒出火来,那宽大的办公桌靠窗摆着,占据着室内的大部分面积,把他的办公桌挤到一边靠墙摆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打在那个位置上,有一股逼人的寒气。
一晃荡,就到了年尾。苏大平恨这一年,就盼着这一年早点过去,让霉运早点结束。或许过了这个年,过了本命年,就会有转机。苏大平想。
转机似乎随着春节的临近,在向苏大平靠拢。
这天是星期五,下午是局机关例行的业务学习时间。按照宣教处的安排,这段时间要集中学习刚修订的行业法,要求各部门根据业务特点自行组织学习,学完考试,不合格的停职继续学,合格了再上岗。谁也不敢马虎。
办公室不管业务工作,但管着各部门的业务考核。因此要全面学,而且还要学得更扎实。
苏大平有点心不在焉,他把行业法的单行本和解读文件交给科员小吴,让他组织大家学习。小吴是刚招录的大学生,工作热情正高着呢,马上把办公室人员召集起来,一本正经地照本宣科。
苏大平旁听了一会儿,就悄悄地退了出来,返身进了他的办公室。苏大平的办公室在赵东山的隔壁,那原本是他和朱江淮共用的,朱江淮长期泡病假不上班,办公室实际上也就成了苏大平的独立办公室了。市里督导组来检查过两次,让他腾出来,搬到大办公室去,都被赵东山挡住了,说这是两个人的办公室,那边是主任,这边是副主任,两个正处,没超标。就把督导组的人打发走了。
苏大平茫然地坐在桌子前,心情有些烦躁。这一年过得真快,说完就完了,苏大平虽然很想让这一年早点过去,似乎又害怕让这一年早点过去,年龄是个硬杠,如果今年的问题解决不了,那以后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这时候赵东山推门走了进来,把一张纸递给苏大平说,下周一要开党委会,调整一批干部,你先起草一份决议草案。
苏大平接过来,见是赵东山手写的一份干部任职名单,6个人,都是副晋正,苏大平的名字排在最后,职务是办公室主任。赵东山意味深长地说,老苏啊,这回你的问题解决了。何副市长出事了,双规。老朱受牵连,就地免职接受调查。他把何副市长几个字咬得很重。
苏大平没有惊喜,只有悲凉。别人都是职级双升,只有他是原地踏步去掉了副字而已。但心里还是有一点激动,总算是拨开乌云见到了一丝阳光。
赵东山往外面走,走一门口又折回来,对苏大平说,老苏你晚上没事吧?我办公室有一箱酒,下班后帮我送到家里去。又补充了一句,老爷子过生日,一家人吃个饭。
苏大平连忙回答说,没事没事,我下班就送过去。
赵东山走了,苏大平却犯难了。给赵东山办私事,是常有的事,一般都是赵东山吩咐一句,你去给我办个什么事,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他觉得这是他的职责,也不多问,总是办得好好的,让赵东山很放心。现在他犯难的是赵东山最后补充的那句话,老爷子过生日,一家人吃个饭。这说明,赵东山给老爷子祝寿,放在自己家里,是不想太招摇,现在中央的八项规定很严,如果在外面吃饭,就难逃大吃大喝的嫌疑,万一被不怀好意的人举报了就有嘴说不清。既然在自己家里吃饭,那就只有自己家里最亲近的人才能参加了,除非受到特别的邀请,而受到邀请的,一定是被主人视作“自己人”的。他不知道赵东山让他送酒去,是不是在邀请他去参加老爷子的祝寿家宴,自己算是赵东山的“自己人”吗?他不敢确定,毕竟自己跟赵东山共事,还不到一年时间,对赵东山的脾气都还没有摸清楚。如果不是,赵东山完全可以自己把酒带回去而不需要他去送,哪怕让他送,也用不着补充最后那句话,他苏大平也照样能把酒按时送到。更让苏大平疑惑不解的是,在今天刚透露给他要调整为办公室主任后,就把这个信息抛给他,是暗示他要借机报答赵东山的关照之情吗?如果是,那就得准备一份丰厚的寿礼,趁这个机会送过去。如果不是,送一份厚礼过去,被赵东山拒收,尴尬的是自己,反而会坏了大事。据说刚被双规的何副市长在当局长期间,就因为收了太多下属送的礼,那赵东山一定是要汲取这个前车之鉴的。
他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何不找个本次调整职务的副处长打听一下。按照规定,调整职务前,组织处一般都会找本人谈话的,这就相当于给本人的一剂定心丸,几乎是公开的,只不过是在党委会召开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密。找谁呢?苏大平扫了一眼名单,目光落在资源规划处副处长刘新励的名字上,老刘是博士,典型的知识分子,为人木讷,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平时跟苏大平还能聊得来。
业务学习结束后,苏大平让小吴去把刘副处长请来,说有工作上的事情需要沟通。
刘新励来了,苏大平客气地给他倒了一杯茶,再掩上门,关心地问,刘处最近工作忙吧?刘新励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看人都要仔细地看半天才能分清对方的眉眼,他盯着苏大平的脸看了好一会才说,忙啊,下面好多单位的项目到了收尾阶段,有的要验收有的要资金,整天往下面跑,屁股把凳子都坐不热。
马上要调整了,你当了处长,就不用下去跑了。苏大平说。
当不当处长都一样,还得跑,处里缺人。刘新励说。
这次调整的干部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苏大平心说,我这是顺带着把自己也夸奖了。赵局长在选人用人上还是很有原则的,让人服气。
对,全局上下没有说闲话的。
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对赵局长表示一下感谢,毕竟对我们是有关照的。苏大平觉得用不着跟老刘绕弯子,就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
好,苏主任,你说怎么感谢咱就怎么感谢,听你的。
那今天晚上你去吗?苏大平问。
今天晚上--去哪儿?刘新励不解地反问道。
哦!没什么。今天不是周末吗?我是问你去不去游泳,如果你去,我也去。苏大平曾在市体育馆游泳时碰到过刘新励,所以猝不及防地来了个急刹车。
去不了,老婆心脏病犯了在住院,我得去照顾她。
苏大平明白了,赵东山并没有邀请刘新励,也就不会邀请其他几位调整职务的副处长了。那么,这是不是就可以说明,赵东山让他送酒到家里去,就是对他发出的邀请呢?苏大平想,一定是,否则,赵东山干嘛要补充那句话呢?
就当是对我的邀请吧。苏大平被这个问题纠缠得焦头烂额了,就干脆不去想那么多了。我得准备一份寿礼,对,就送红包,夹在酒盒里,不显山不露水。哪怕送错了,俗话说,伸手不打送礼人。他赵东山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大不了把钱给我退回来就是了。
主意打定,苏大平飞快地下楼,在街上的自动取款机上取了两万元现金,回到办公室,装在一个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上:恭贺赵老先生寿诞之禧,苏大平敬贺。又打开赵东山的办公室,在桌子下面,果然有一箱酒,是茅台。苏大平搬出来,小心地撕开封箱胶带,把信封放了进去,又把包装箱封好。
苏大平等到下班后所有的人都走了,他才抱起箱子乘电梯下到地下车库,把箱子放进后备箱,驾车向赵东山家驶去。
周末下班高峰时段的城区道路,到处都堵车,简直就是一个大型停车场。苏大平驾着车,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心里直打鼓。他担心误了赵东山的家宴,赵东山就会选择喝别的酒,那样的话,赵东山就不会马上打开这箱酒而发现他的红包,过一段时间,赵东山就会忘了这箱酒,或者把这箱酒送了别人,那自己的两万块钱就不明不白地打了水漂。提醒赵东山箱子里除了酒还有别的东西?这似乎也不合适,这种事还是要含蓄点为好。
好在赵东山的家在城外一处僻静的别墅区,路宽车少,平时更少有人去。苏大平很快就突出闹市区的重围,把车拐上了别墅区的道路,一脚油门,就到了赵东山家门口。
赵东山迎了出来,高兴地对苏大平说,老苏啊,你辛苦了。马上吃饭就等你的酒呢。苏大平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把酒交给赵东山,他欲言又止,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老苏进来吧,一起吃饭。
苏大平推辞道,谢谢赵局,我还有事呢,要回云了。苏大平转过身去走得有些迟疑,他希望赵东山在后面再叫他一声,老苏进来吧,一起吃饭。但是没有。
苏大平逃也似地走了,往家走的路似乎并没有那么堵了,车也开得平稳了很多,来时路上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苏大平感觉到了一种疲惫,他真的想去游泳池泡泡了,就把车拐上了去体育馆的路。
周末,游泳池里人很多,人们说话的声音在墙壁上交织冲撞着,嘈杂而浮躁,一团水汽飘浮在游泳池的上空,模糊了人的视线。苏大平在池子里游了一个来回,坐在池边大口地喘着气,他彻底地放松了,仿佛自己也随着那团水汽漂浮起来了,俯瞰着水池里一片白花花的肉体,觉得他们是那么的丑陋和渺小。
这时候,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朝着他坐着的地方游了过来,苏大平一愣,揉了揉眼睛,很快就认出来了,那是刘新励。苏大平来不及多想,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把头扎进池底,从刘新励身边潜过去了。
在游泳池的另一边,苏大平钻出水面,疲惫不堪地爬上躺椅,几乎要虚脱了。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又觉得自己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具躯壳软弱无力地依附在椅子上。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跟池子里那些白花花的肉体并无区别,同样地丑陋而渺小。
星期一上午的党委会如期召开,赵东山一返常规地没有让苏大平列席做记录,会后的决议也没有让苏大平整理打印,而是直接交给了打字员小张。中午时,党委会决议正式下发,苏大平拿过来一看,拟调整人员名单变成了5人,少了苏大平。
苏大平走进赵东山的办公室,想要问问原因,赵东山不在,办公桌上摆着苏大平起草的那份党委会决议草案,他看到他的名字上被重重的一笔画掉了。
这该死的本命年。苏大平恶狠狠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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