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 蒙
太阳从曲江新区的高档住宅的缝隙间爬起来,把阳光照射在高耸入云的电视塔上,也照射在三爻村低矮的民房上的时候,洁儿和弓迪蒙正坐在飞驶的动车上,穿越秦岭山脉。这是刚刚建成通车的西成客运专线,由西安北客站出发,穿越秦巴山脉,到达天府之国的成都,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变成了穿山越岭的坦途。
宽敞明亮的车厢内,一排排崭新的航空式可调座椅,在空调送出的微微凉风里,散发着淡淡的工业材料的新鲜味道。乘客们安静地坐在舒适的座椅上,有的看书读报,有的低声交谈。年轻漂亮的乘务员身着空姐制服,姿态端庄,迈着轻盈的脚步,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热情礼貌地为乘客服务。广播里播放着舒缓的音乐,给这个快速移动的空间更增添了一份安宁与祥和的气氛。
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隧道和高架桥,两个女孩不停地惊呼着,兴奋得忘记了昨夜没有睡觉的疲惫。——昨夜,两个女孩一见如故,聊到了天亮。天亮后,洁儿拖着行李准备出门,她不想让杜敢去送她。“我怕我在站台上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跨上车了。”
弓迪蒙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去桂林。”
洁儿停下来,帮弓迪蒙三两下收拾好了行李,一起出门。下了两步楼梯,洁儿又返回身来,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撕下来放在茶几上,才急匆匆地和弓迪蒙下楼走了。她俩边走边关了手机。
出村口走不了多远就进了三爻村地铁站,虽然时间才六点刚过,站台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堆赶着上班的人,焦急地等待着从韦曲南站开过来的首班车进城。洁儿和弓迪蒙一人拖一个硕大的行车箱,总算在首班车开过来时,贴着车门挤了进去。
到了西安北客站,售票大厅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西成高铁通车仪式的画面:一排领导笑容满面地剪彩,气球和鸽子在车站上空飞起,一列和谐号动车穿云破雾而出……画面淡出,一只大熊猫憨态可掬地向世人招手,贾平凹先生题写的“佛坪等你来”横空出世。她们买了去佛坪的车票。
当太阳越过街道对面的屋顶斜射进来的时候,三个男人才从小杨烤肉店的凳子上醒过来。他们从一堆啤酒瓶中站起身,头晕脑涨地朝门外走去。杜敢每天必须上缴的营运款,郑希高面临的五百万元债务,老黑两个娃娃马上要交的借读费……像一条鞭子在他们身后赶着,容不得他们在太阳升起后不站起身来。
杜敢和郑希高推开租住屋虚掩着的门,屋内没有她俩,也没有她俩的行李。刹那间,绝望像一把大锤,同时重重地砸在他俩本来就晕乎乎的头顶上。杜敢跌坐在沙发上,郑希高则扶着门框,他们的眼前,此时漆黑一片。
半晌,杜敢发现了茶几上的纸条,他抓起它,看清了那是洁儿写的字——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动车进入天花山隧道后,乘务员开始用标准的汉英双语提醒乘客:“下一站将到达中国大熊猫的故乡——佛坪……”头顶的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佛坪宣传片:青山环绕的佛坪县城,如一朵静若处子的莲花盛开在“接天莲叶无穷碧”之中;山间缭绕的云雾轻拂着矗立在东山头上的大佛和山顶的长廊、观景亭;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环抱着一个极具动感的现代化体育场,向世人昭示着这是一个充满活力而又完全融入外界的世外桃源;大熊猫、金丝猴、朱鹮和羚牛“秦岭四宝”尽展风姿,为佛坪打出了一张享誉世界的名片;大坪峪、熊猫谷、花花世界、创意农业园、水景拦河坝、高铁车站、人与自然博物馆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古色古香的老街阁楼以及阁楼下农家小院里烹调出来的佛坪美食让金发碧眼的外宾连竖大拇指……
动车缓缓停靠在佛坪。这是西成客专在秦岭南坡设置的第一座客运车站,位于县城以南两公里处的椒溪河上。站房依附椒溪河大桥而建,采用人字形斜屋顶,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洁儿和弓迪蒙下了车,第一感觉是,盛夏的佛坪,竟比空调车厢还要凉爽。站在站前广场上放眼望去,天空是纯净到一尘不染的湛蓝,透明而又深远,映得山更青,水更绿。穿城而过的椒溪河两岸,分布着错落有致的房屋和花草树木,把倒影投射到清冽的河水中,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这里,曾经是远离诗歌的地方。历史上除了唐朝诗人岺参途经佛坪时写下了“峰攒望天下,亭午见日初;夜宿月近人,朝行云满车。”的绝句,在浩瀚的诗海中,再难觅见佛坪的影子。这里,如今是处处浸染着诗意的地方。无须说花花世界、创意农业园、景观水坝的自然与生态之美,单就一条浓缩的仿古老街,就能让人恍若走进了某个朝代的盛世繁华。走在青石小街上,禁不住豪情满怀,诗赋在一闪念间就要喷涌而出了。倘是手里有一枝笔,定要在那阁楼下的照壁上挥洒一番了。你看那历经苍桑的照壁上,早已经镌刻进前朝诗人的豪情,等了你千年。
佛坪老街,两边是古色古香的阁楼,多为土木结构,雕花镂空都格外讲究,青瓦白墙,飞檐斗拱,显出古朴雅致之美。往往楼上是旅馆,楼下是别具特色的风味小吃店,小吃店临街的店面放几张古朴的桌椅,供游客就餐歇脚之用,后院则是热气腾腾的锅灶,或蒸着米皮,熬着菜豆腐,或煮着腊肉,焖着土鸡,饭菜的香味混合着木柴燃烧的烟火味,弥漫在街道上,格外诱人,好似要把游客从诗意盎然中拽回到活色生香的烟火人间。
洁儿和弓迪蒙进了一家饭馆吃早餐。店老板是位胖胖的性格开朗的中年汉子,一边在店里店外忙活着,一边操着佛坪口音的普通话招揽客人。“两位美女,里面请坐噻。想吃点啥子?有热米皮、菜豆腐……两位美女是打西安来的吧?一看凑(就)是城里人。”
她俩各要了一份热米皮菜豆腐。洁儿以前没有吃过菜豆腐,后来是因为杜敢爱吃,就陪他吃,慢慢习惯了。弓迪蒙是第一次吃,吃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喊叫没味不好吃。洁儿赶紧教她,要就着芫荽辣子酱一起吃。
老板过来坐她们对面,唠着话:“我娃儿(儿子)也在西安,听说在大雁塔那跟前搞啥子挨踢(IT)。大学毕业两年了,不想回来。我喊他回来,早点成个家,把这个饭馆好好经管到起,多安宜。他偏不……”
弓迪蒙讪讪地说:“在西安打拼也挺好,年轻人,就要在外面创……大叔,去熊猫谷在哪坐车?”
“你们要去熊猫谷啊?”老板来了兴致,声音也提高了。“熊猫谷,好耍得很,你们去了就晓得了……哎!小青——”老板冲门外街道上一位举着小红旗,带领一队游客走过的姑娘喊道。“来,来,这有两位西安的客人要去熊猫谷。”
叫小青的姑娘蹦跳着跑进来,银铃般的嗓音响起:“于大叔,生意还好吧?”
“好个啥子哟,现在是淡季,没的人来。……哎,小青啊,小浩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吧?你劝劝他,让他回来,你们早点把亲一成,就好好经管这个饭馆,我也该享福啰。哈哈哈……”
“大叔!八字还没一撇呢。”小青羞红了脸,转过身去。“他不回来,说是要等到年底公司成立了,把我也接到西安去。……两位美女姐姐,你们要去熊猫谷?那跟我走吧,再过半小时,三号旅游专线从桥头广场发车,直接就到熊猫谷了。”小青递给“两位美女姐姐”一张名片。“有啥事,给我打电话。”弓迪蒙接过名片,才知道小青是佛坪旅游服务接待中心的导游。
她俩很快吃完了早餐,跟随小青带领的游客一起参观老街去了。于大叔追出来在门口喊:“晚上要住店了就过来。我这里便宜!”
熊猫谷,位于佛坪县城以北20公里处的大坪峪风景区,景区内建有大熊猫野化培训基地,这里圈养着三名大熊猫,进行野外生存训练。园区内不光有大熊猫,还有金丝猴、红腹锦鸡等珍稀动物。三号旅游专线是一辆干净的中巴车,只用了30分钟就到了熊猫谷。
洁儿和弓迪蒙没有跟随小青的团队走,她们想自己随意看看。
弓迪蒙对人造景观和自然生态并没有多少兴趣,她只想见识一下被人们视作国宝的大熊猫到底长什么样。她跟洁儿介绍说,人类现在开始重视这些珍稀动物的生长和繁殖,是因为过去人类侵害了这些动物的生存权利,把它们逼到了濒临灭绝的境地。现在,是赎罪来了。物以稀为贵,因为珍贵,就显得神秘,大熊猫成了国宝,被人美化得多可爱啊。很多人就想亲眼见识一下熊猫。可是当你真正见到它的时候,就觉得不过如此。你看那脏兮兮的家伙,能有多可爱?若干年后,当它们繁殖得跟野猪一样多的时候,就会跑出来祸害人,那时候大熊猫还是国宝吗?肯定不是。同样的,如果那时候地球上只剩下了十只野猪,那野猪就是国宝。
国宝大熊猫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人只能站在围墙外远远地看。国宝并不理会人的挑逗,依然慢悠悠懒散地嚼竹叶、睡觉甚至亲热,一副高冷的样子我行我素。游人觉得无趣,拍几张照片就走人了。相比而言,金丝猴则要亲民得多。山坡上,道路边,成群结队的猴们会主动亲近人,甚至跟人讨东西吃。它们上窜下跳,像一团团金色的火焰四处飞舞,而且很会配合游人的挑逗,做一些博人开心的动作。游人更乐意逗留在猴们活动的区域。
下午,她们乘坐最后一趟高铁离开了佛坪。三个小时后,她们就出现在华灯初上的成都宽窄巷,坐在街边有滋有味地享受地道的四川火锅了。
又一天后的晚上,她们出现在丽江古城四方街的“一米阳光”酒吧。
四方街尤如一只硕大的炼丹炉。从中央广场延伸出去的五条小巷的两边,密匝匝地排布着大大小小的酒吧,每间酒吧都向外喷射出五颜六色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燃烧着那些在音乐与啤酒中疯狂释放激情的男女。
“一米阳光”是一间正对着四方街中央广场的酒吧,门脸不大,却鼎鼎有名。酒吧里面的舞台上,一支摇滚乐队正在拼命地敲打着乐器,发出震耳欲聋的音乐;一名长发飘飘的男歌手声嘶力竭地唱着不知名的歌,一边猛灌啤酒,一边上窜下跳。台下是疯狂的男女,随着音乐的节拍卖力地扭动着身躯,像是要把积攒了几十年的激情在这里挥洒干净。光怪陆离的灯光穿过人工制造的烟雾四处扫射,把人形幻化成了张牙舞爪的妖魔,而这间土木结构的屋子恰似一座妖魔的洞穴。
洁儿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的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手里握一杯白开水,两眼出神地盯着摇曳的火苗,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弓迪蒙醉了,夹在狂舞的人群中间,起劲地摇摆着身体。她不拒绝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递过来的啤酒和邀舞,她跟他们对饮,跟他们对舞。
长发歌手隔着三张桌子窜过来,一步跨上洁儿面前的木桌,蜡烛在一阵风中熄灭了,酒瓶和杯子翻滚到地上,洁儿惊慌地站起来躲到一边。歌手歇斯底里地演唱着,用那双穿着厚重陆地长靴的脚,在桌面上踩着鼓点,桌子在摇晃中发出金属撞击木头的声音。唱至高潮处,歌手伸出一只手,一把把弓迪蒙拽了上去,揽着她的腰,俯下身去几乎贴着她的脸在唱。她配合着他对唱,眼神迷离,含情脉脉。一曲终了,意犹未尽,弓迪蒙抓过一瓶啤酒,把一半灌进嘴里,把另一半从歌手头上浇了下去……满场的人都沸腾了,尖叫声盖过了乐队的演奏,在四方街上空回荡。
凌晨两点,弓迪蒙在洁儿的搀扶下,回到古城客栈的房间,还未躺下,就吐得一塌糊涂。洁儿帮她折腾了好一阵,洗涮干净躺到床上,天都快亮了。
洁儿疲惫极了,躺下就睡着了,睡梦中,她听到了弓迪蒙的呻吟声,声音越来越大。洁儿睁开眼,看见弓迪蒙双手捂住腹部,在床上痛苦地翻滚着,洁白的床单上,一片鲜红的血迹。
洁儿不知道弓迪蒙出了什么事,赶紧叫来老板娘。老板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中年妇女,还算热心肠,一看情况不妙,就扯着大嗓门喊:“快送医院,快送医院。”立即安排伙计把弓迪蒙送到了丽江人民医院。
中午时分,弓迪蒙躺在病床上输液,护士过来递给她一张诊断书,她看了一眼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洁儿握着她的手问:“严重吗?”
“没什么,我只是把美利坚的孽种埋葬了。”弓迪蒙淡淡地说。轻轻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一滴眼泪滑了出来。
“叮——咚”洁儿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打开一看,是导师发来的:你的论文答辩没有通过……
洁儿轻轻地叹道:“唉,可恶的西安,我终究逃不过你的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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