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没错,“小花”是我家新养的一条狗。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养鸡养猪,养兔养虫,就是没养过狗。小时候不止一次跟母亲念叨,养只狗或者养只猫也行,母亲从没答应过,拒绝的理由嘛,无外乎脏啦,太麻烦啦,次数多了,也便没了念想。没想到,今年家里突然多了一个新成员——小花。
记不清“小花”成为这个家一员的确切时间,母亲收留它时只丁点大,是大叔家的母狗生个五只小狗,说是宠物狗,没人要,自己又养不了那么多,央求母亲也养一只。刚送来的时候,它瘦得皮包骨,只微弱冲着母亲叫唤,像提请她的爱心注意。这一叫唤,母亲便有些心软。喂了几天残汤拌饭,渐有了生气,身体也有些胖大起来。
小花本来没名。父亲见它毛色黄白交杂,就顺口叫它“小花”。第一次听到,我大笑乐。也太俗气了,再说人家可是条男性狗,取这名,怎么也有点……可小花显然比我们更愉快地接受它的新名字,一听到喊“小花”便飞也似地跑来。我们只得也随父亲管它叫“小花”,叫了后发现其他任何称呼都不对,只有“小花”才最配它的痴头憨脑。
小花虽然出身宠物家族,然而并不矫情。刚领回来的时候,弟弟也曾给它买过一包狗粮,一大袋。小花也爱吃。尝过几回后,母亲怕它嘴养刁了,给它穿插吃点普通菜汤肉食之类,它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胃口也不大。几个月下来,小花虽个头小些,但与乡下的狗已没多大差异了。
但小花与乡下的狗还是有些不同。许多狗们趋之不及的广阔领域和呼朋引伴风驰电掣般在乡间来去的生活,恰是它害怕的。它只在熟悉的领地生活。跟着父母去田间劳作,或者就在家的某个角落呆着,等你唤它再突然钻出来。太阳好时,它也会在庭院溜达或是躺下,有时卧于一株野紫苏旁,有时懒洋洋翻转肚皮,兴致好时扑几只蝴蝶。我有时回家,想带小花去村里的民宿里转转,它倒好,没走到地方,一看是陌生地,立刻转头扔下我跑回家去。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恐惧感,还是像那个终生未下过“维珍尼亚号”轮船的海上钢琴师1900,内心过于敏感丰富,总之,世界很大,而于它,安全感只建立在足迹踩过狭窄的半径。
它没有友朋,最开心的时候大概就是我们过一段时间回去,唤它,蹲着亲热地摸娑它,给它带些吃的。每每这时,它便像个孩子般黏着你,蹭蹭你的裤管,在你的脚边钻过来钻过去。或是舔你喂食的手,有时也会跳得老高,与你嬉戏。而一旦有人来访,平日里性情温顺的小花也会“汪汪”叫唤开来,声音短促坚定,坐阵威慑,直到主人出来制止。它从不掩饰它的喜恶,用它的身体,带着一条狗与生俱来的简单和朴素。
小花原也有过同伴的。是邻居家的一条狗,也与小花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往常两条狗总是同进同出,在两家之间串串门。那天周末回老家,在村口的路上就听见小花叫声凄厉,然后疯狂地奔回家去。等我走近看,原来路边躺着一条被碾死的狗。是邻居家的,一问才知刚被车碾过,头侧歪着,地上是触目的一滩血。而我家小花,幸亏跑得快,才免于同一场灾祸。
回来跟父亲说,日后小花怕是要冷清了。父亲倒显得平静。他说狗和狗的命运差异,和人与人命运的差异庶几相同,有的被温存呵宠,有的孑独一生;有的幸福终老,有的猝然离世,世间事,怎样的经历都是自然,谁能说得清呢。
然而,我还是很难受。我在想,如果离去的是小花,我会怎样后悔曾经对它的疏忘,像疏忘院子里的一盆植物,一块水泥,我会怎样痛心疾首,像一位亲人的离去。
我和父亲说起,希望邻居会把死去的狗葬下,葬在他们家的菜园里或是屋边的枇杷树下。我想起麦克尤恩小说《猫》中的老威廉就是被埋在院子最南面的地方,两个孩子还用月桂枝叶做了十字架和桂冠。
父亲正洗菜,头也不抬,“那有什么,死了埋和不埋又如何。”
“当然不同,养了这么长时间……”,我有些急。
父亲还是淡然,“活着时对它尽了心就行。死后再怎样也是个形式,哪个生命不死呢?”
也是,想起某个微博上看到的一幕,在北京某个小区广场上,每当冬夜的地灯亮起,锻炼者散去,十几只流浪狗出动,各自趴在一个玻璃嵌着的圆形地灯上取暖。放眼过去,那真是滑稽又心酸的一幕。列队排着的狗,整齐地像孩子做广播操,它们就这么蜷缩一晚,到黎明前地灯熄灭散去。
比起它们,即便没活过长久一生,到底有过主人照管,也不算是最坏了。
只是小花更显得孤单影只了。尤其在父亲生病,父母都去了杭州之后。
父母出门,家里的一切便托付给了邻居,包括十几只鸡鸭和小花。事务琐碎,邻居经常照管不过来。某个周末回家,他跟我说,我家的小花经常钻进他家猫洞偷猫食吃。听了这话,我不由心里一阵发紧。仅仅前一段,他家的猫还经常来我家蹭狗粮吃的(因食源充足,加之味道鲜美),而小花就在一旁站着,自得地挺着它饱满而圆润的肚子。
无论是人或狗,如果它的生存,不能自主,需要依赖他人来确认并保证,都是令人感喟又悲伤的。
也许是经历过父母离开的生活,小花变得越来越黏人了,尤其对父亲。国庆回去,母亲说起小花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说是那天父亲骑车去外面,小花也要跟着去。一路赶它也不回。整整一天,等父亲外面办完事回家,也没看见它。父母都急了,去离家几里远的村子一一打听,都说没看见。估计跑丢了,或是被人带走了。两人失魂落魄地回家,结果竟在回家的半路碰着小花了。母亲说,估计在路边哪里等了一天,等到天黑打算自己回家了。
我听得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心酸和难过。那刻才感知到——小花,确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员了,虽然我说不清它与父母之间谁对谁的牵挂更多。
小花,还是像往常一样迎来送往。我回去的时候,它早早等在门口;而当我回桐庐,它便送我去村口。某次它坐在我家偏屋的房顶上,探着墩实脑袋看着我叫唤着——它什么也没说,但我们之间,有一种超越类属的彼此关照和透彻懂得,胜过千言……
一只叫“小花”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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