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说

        雁，久驯成鹅。

　　古时鹅别称舒雁，商周时始被豢养。鹅最早成为学术符号始于先秦，先秦时古人常以雁代称鹅。《说文解字》讲，“雁，鸟也，从隹从人。”“隹”意为短尾鸟，雁尾短，古人造雁字，雁中有隹。雁“从人”，为随阳之鸟，冬往春造，讲信义，不失时；群雁高飞，有雁序，如行伍进退得当，又如治国规章严谨，甚而像寻常人家长幼扶持，有礼有节。雁被视为仁鸟，《仪记》也载，上古婚姻往来，常常将雁作为信物；不只是婚姻媒介，孔子拜谒老子，同样以大雁为礼。雁，又名鴚。大鴚为鸿，小鴚为雁，家鴚为鹅。大家难有更羸的箭术与运气，鸿雁不能易得，于是舒雁成为替补。古人爱鹅，良有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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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鹅字写法三种，䳘，鵞，鹅。汉字讲究象形拟声，鹅字以鸟为形，鹅鸣哦哦，我字为拟声。英文goose直言鹅鸣，太简单粗暴。驯雁为鹅的过程，大概开始时鹅的野性未脱，鸟在前跑，人在后追，故而䳘字里鸟字在前，我字在后。鹅性业已良驯，人立池塘上，俯观鹅游清波下，䳘字渐变为鵞字，我字上，鸟字下。古人饲养马牛羊猪狗鸡六畜，辅食五谷；江南鴚鹅多，人养鹅食鹅，鹅的文化意义慢慢沉淀成饱嗝。鵞字始写作鹅字。

　　于绍兴小住时陪朋友在镜湖边买黄酒，乘兴到兰亭。流水归舟，乐固然乐；得览王氏父子鹅池手书更高兴。王右军有《换鹅帖》，王献之有《鹅群帖》，父子爱鹅，千古佳话。从前翻《晋书》，读到王羲之意悦欣然为山阴道士写《黄庭经》换鹅，不明所以；“性好鹅”大约与书法有什么隐秘的联系。鸟类向来被称作“灵翰”，古人手挥五弦琴，仰观天上飞鸿，把云霞指作缥缃，鸟迹看成翰墨，何其浪漫。鹅，白羽窈窕，傲首顾盼；长颈绵曲，蹼掌行水。昔人善悟，据说王羲之参鹅入纸，悬手转腕，以白鹅神姿运笔；世人赞其书“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大概于鹅处有得益。

　　书圣身后七百年苏东坡出。论书法，右军《兰亭序》天下独绝，苏东坡行书天下第三。读赵令畴《侯鲭录》，书中述及一件苏轼轶事极有趣：北宋韩宗儒，既是吃货又是狂热的书法爱好者。韩苏关系颇近，韩狡黠，常没话找话给苏写信骚扰，每每得了回信，随即用东坡墨宝换羊肉十斤大嚼。有一天韩宗儒饕心复起，又写了信打发人送到苏轼单位。苏正办公没空搭理，韩饿急眼了，“使人立庭下督索甚急”，苏东坡大笑，语曰，本官今日不杀羊。王右军字为换鹅帖，黄鲁直给苏体字起外号，名其曰“换羊书”。不止终日醋酸，文人谈笑有时候是很可爱的。换羊书毕竟聊博一莞尔，常思王羲之爱鹅，书头笔端外有更多原因。

鹅说

　　近来读了一些陈寅恪与鲁迅先生的书。《魏晋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对五石散的详论就不多言了，陈寅恪认为，魏晋时人奉道，为求长生，多服丹药，中毒者不少；鹅肉有解毒功效，因而道士大多养鹅。《本草纲目》记载，“鹅肉性味甘，除五脏热邪”；《食疗本草》说鹅“与服丹石者相宜”。王羲之居会稽，与道士许迈“采药石不远千里”，右军服药，因此有养鹅解毒的可能。

　　风雅如此，引铁锅炖大鹅归结，太不快意。

　　赏《兰亭序》摹本，字体千变万化，行间二十个“之”字各个态势不同。沉迷汉字，觉得“之”字与鹅形太过相仿。《兰亭序》“之”字，或锋芒毕露，或蕴蓄含妍，或仰，或偃，无一不风神潇洒，气象纵横。鹅之为物，游水中，昂首锐目，举蹼分水，尤人之鹰扬江湖间；眠沙上，曲藏怀腋，爱惜羽毛，一像君子洁身自好，养晦韬光。黄庭换白鹅，从来狂客纷纷逸兴多。王右军爱鹅，想当如是。

　　因王羲之爱鹅，鹅另有别名“羲爱”、“右军”。同样是水里游院里养的家禽，对仗使然，鸭子号为“左军”。历史上有过著名的鹅鸭大战。苏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康熙时人毛西河表示不服。抨之曰“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苏东坡以诗题画，画中为鸭，诗中自然为鸭，无可厚非。南袁北纪纷纷声讨，引毛先生为抬杠大王：凡他人所言者，必力反其辞。古往今来不乏抬杠的壮士，你说一，他必说二，仿佛不说二没有性格。鸭鹅知晓春江暖，风乍起，吹皱池水，干卿底事？

　　闲话一句，不唯右军，左军鸭子也是由鹜驯化而来，学名舒凫。秋水长天，落霞与大鸭子齐飞，审美这件事，多漂亮的词藻也不过分，彼一句真他娘漂亮也不是没文化。就如《换鹅帖》中二十个不同的之字，品性不同，人生贵适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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