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

一、起点

1.

在南岭以北，秦岭以南，长江支流的边上，有这么一座小城，小城里有废弃不用的老火站，但火车依旧轰隆隆地驶过，不论春夏秋冬。

眼下，又到了最难熬的冬天了。

小城的冬天，是那么冷，冬风硬的像刀，直能把人的脸皮劈裂。天气又是那么流氓，一天天的，雨下个不停，风刮个不休，就是不见半点浪漫的雪花。

这个是安然上初中的第一个冬天，也是她爷爷离开的第一个冬天，这意味着安然不再能够享受爷爷烧好的炭火，不再能够拥有不沾凉水的特权。

早早地被奶奶赶出来的安然在路口等车，她习惯站的笔直，这让她在村里的人群中显得特别突出，因为打交道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习惯佝偻着背，两只手背在身后，戴一顶洗的发白的蓝色布帽。他们的面孔是相似的，塌陷的面颊，突出的眼睛，并不纯粹的瞳孔跟发黄带血丝的眼白，黑红的嘴唇跟深深的皱纹。

“安然，你上学去呀?”廖奶奶是村里最爱说话的老人，见谁都有的聊，什么话题都能发表一番言论。安然最怕跟她讲话。

“嗯，上学了。”安然在长期的“战斗”中摸索出来了谈话的技巧，只需要将她们的话变为陈述句就可以了，那是最快的解决“战斗”的办法，你只需要回答她们，没人真的关心你到底要去哪里，所以内容并不重要。

在等车期间安然又遇到几位老人，爱打牌的周爷爷，定点出门打猪草的龙太奶奶……他们好像特别关注安然，准确的说是关注安然的学习生活。

因为安然是村子里第一个考到县里“好学校”的小孩，这让她在村子的人群里更加突出了。

2.

乳白色的客车终于来了，安然心想，又要坐回程车了。车门打开，安然看着零星的几个乘客，感觉他们都在打量她。便迅速找座位坐下，连包都没有从背上卸下来。包里有奶奶煮的几个鸡蛋，还有早上刚烙的饼子。回程车意味着安然要跟着客车往村子上头的终点去，在那里等师傅们吃好午饭，才能去县里的终点。车次很少，一天只有两趟车，错过这一趟就得走十几里路才能坐上别的班车了。一路上又会经过很多村子，镇子，返校的学生很多，所以安然觉得花几个小时等一班有座位的可靠班车，是值得的，毕竟，她还晕车的很厉害。

在车上吃完了饭，安然拿出英语周报，开始读了起来。售票阿姨跟司机都去终点站的服务处吃午饭了，车门上了锁，只有安然一个人在车上。于是她的音量慢慢放大。

安然的小学有英语课，但是没有专门的英语老师。她们的Mr周教过六年级的数学，还教过全校一半学生的英语，教过五年级的科学，也教过低年级的体育。安然毕业的时候Mr周升职成为了教导主任。小学英语对安然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上课就是自由讨论。有的同学写作业，有的同学睡觉，就是没有人学英语。整个小学下来安然靠周末在家听磁带学会了一些常用对话和不到五十的日常单词，小学的毕业考试英语科目，Mr周在考前把答案给了安然还有几个“好学生”，让她们也帮帮周围的同学。

所以一进初中，安然的英文成绩让她再一次在人群中显得特别突出。静云中学的考核很严格，每一个月就有全校小考，数学跟英语每周还有周考。小考是会出成绩榜的，第一次小考，只是试试水，题目并不难。全班英语平均分88，安然只有68，全班倒数第五，这是因为成绩排名在遇到同样分数的时候是按照入学成绩先后排的，安然入学成绩全班第五。严格的来说，其实是倒数第一，因为班级最低分就是68分。

这让安然感到莫大的耻辱，她不是气自己成绩差。而是气自己没有用心去学，因为她并不喜欢那些弯弯曲曲的蝌蚪字，汉字多好看啊，干嘛要去学这些外国话?

因为这样的不服气，她开始认真地学习英语，从音标开始，仿佛她在语言方面有着不一般的本领。渐渐地，她似乎对这门外语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一份周报读完，司机跟售票阿姨也往公交车这边走来。她马上停止朗读，把学习用品都收起来。打开右边的窗户，轻轻地把头碰在椅子后背，风轻轻地穿过窗户，撩起她额头上厚厚的刘海。

一路上车停了又开，开了又停。很多人上车，很多人下车。在售票阿姨的催促下乘客像鸭群一样被赶往车厢的末端，在乘客的议论甚至是谩骂中，车子不再停下载人，只下不上。太拥挤了，中途甚至有家长把小孩子从安然旁边的窗子里塞进来。小孩被挤的面部表情都扭曲了，家长还在后面使劲地塞，司机在安然边上大喊：“快把窗户关上！”安然皱了皱眉头看着司机，把窗户又拉开了一点，小孩子终于上车了。

司机瞪大眼睛看着安然，眼珠子鼓鼓的，好像有很大不满。安然扭过头并不理会，司机错愣了一会儿，也只好拉开手刹把车又缓缓地开动。

终于到县里的车站了，这里有很多车位，类似的班车也有不少。它们也几乎长的一样，乳白色的车身，纹着几条蓝色的波浪，车前一块大玻璃，透明的，看过去黑压压的。长途客车长的略不相同，棕黄色的车身，亮堂堂的，一看就是经常被清洁的，阳光照着不时还会折射出闪光。

该去学校了，去晚了赶不上晚自习了。

3.

安然的家非常偏僻，比一般的偏僻还要偏僻一些。小学的时候，她家里离学校差不多有十五里。现在上初中了，家里离学校差不多八十里。本来一点半的车开出来，一路上还走走停停，到了县里车站已经是四点多了。静云中学的晚自习很长很长，五点四十开始，一直要上到十点。七点半的时候有第一次休息，是晚间的大锻炼时间，足足有一个小时，期间全校学生要进行体育锻炼，每天每个班都有固定的活动场所跟项目。八点四十到十点则是第二节晚自习，之后是二十五分钟的洗漱时间，十点二十五会打就寝预备铃，十点半正式熄灯。这个时候，旁边的直属高中凌云高中才刚刚下课，每次安然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仿佛能够感受到学长学姐们从教学楼奔回宿舍的脚步，匆忙的节奏。

静云中学很大，一进门，是一条并不宽敞的小路，碎青石板铺起来的，中间嵌着草，冬天到了草也黄了，但还耷拉在缝里。两边是铁栅栏，黑金漆的，平时疯长的爬藤月季还有蔷薇花也都凋了，所以安然能够透过栅栏间隙看见更里面的田径场。左边是四百米的大操场，中间是足球场，外围一圈蓝色的塑胶跑道。右边是两百五的小操场，中间是绿胶的篮球场，球场跟红色塑胶跑道之间有香樟隔开。往前走五十米左右，沿着小操场向右拐，道路突然变宽，石板路变成了柏油路，两边的栅栏变成了笔直的水杉，直愣愣地刺向天空。树底下堆了一层红棕色的针形叶片，盖住了原本的石板路。这里的石板路是一整块一整块的石板，长方形的，一块一块排列起来，围绕着整个第一教学楼。安然沿着这条柏油路往前走，两百米左右后穿过桂园（种满桂树的小花园），就到了生活区。生活区被分成了三块，最左边的是女生宿舍区，离教学区最近。最右边的是男生宿舍区，中间是文体楼，一楼左右各开三扇门。静云中学的楼建的都不高，一般四层封顶。一教有五楼，顶楼是各种社团工作室和天台。宿舍区里面每一栋楼外面都有一圈围墙，中间圈出来一个小院子。围墙上造一扇大铁门，铁门外的路边左右各放一块大黑板，一块贴宿舍检查评比情况，一块贴重要通知。

安然住在离路口最远的三号楼，大家把女生区的三号楼跟男生区的五号楼称为公主楼跟王子楼。这两栋楼的结构跟其他六栋不一样，上床下桌，还是套间，带小阳台的那种。其它几栋都是单间，上下床，像大通铺，共用阳台。住的学生也不一样，三号楼跟五号楼的学生的入学成绩都是前25%，据说初二升初三的时候还要进行调整，说是为了保证资源分配的公平。大家被规整地划分在不同生活区域，进行着看似一致却又不一样的生活，包括学习。

4.

安然的宿舍是102，打开门，就是外间，外间比内间大一些，因为留出来一片空地专门方便内间同学进出，避免穿过外间同学的床铺。洗漱间跟浴室搭在外间另一扇门后面。穿过外间的空地是一个小过道，正对着的是内间的门，而过道往右是阳台。安然住在内间，靠着阳台那边的床，一扇老式的木制绿漆窗户隔着，安然就睡在窗户边上。内间是U字型的，左右各一张床，中间两张床，内外间各住四人。

她把行李放好，稍微收拾了下就往一教去了，已经五点一十了，她是学习委员，要早点过去组织课代表跟小组长收作业上来检查才行。

班上本来只有一个学习委员，王璐璐，她是直隶彩云小学升进来的，入学成绩班级第一。结果期中考试安然成绩一出来，跟她并列第一，这还不算，安然的英语成绩一跃成为了年级单科王，成为了唯一一个上95的学生。题目比较难，本意是为了杀一杀前两次月考同学们的锐气，没想到却杀出来一匹黑马。班主任卢俊马上找到安然，要她当新的学习委员，配合王璐璐，把班里的成绩一起搞上去。

“安然啊，你看你的英语成绩，那可以说是奇迹的飞跃啊。咱们班要是都能像你这样，后天好好努力，勤奋好学，一定都能更好！”后天努力，安然对这四个字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卢俊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这是他带的第一个班，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有着宏伟的蓝图，全班同学好像都变成了安然，本来很差的成绩全都变成了90+，他禁不住笑了，眼镜下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欣慰地拍拍安然的肩膀，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她和王璐璐不一样，同学们提起安然，都会说是个爱学习的勤奋励志典范，对王璐璐的评价就不一样了，天生就是野路子，那个脑袋那个智商真的就是爸妈给的。虽然安然瞧不起这些话，听着确实让她心里不舒服，但是她并不想去斤斤计较。她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走自己的路就好了，别人说什么，随他们说去吧。

安然走进教室，书包也没放，直接上了讲台，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字。她的字特别好看，小时候跟着念过高中的姨夫学过书法，练的是簪花小楷，这很难得。“请小组长在五点三十开始收各科作业，记录未交名单，与作业一起交给课代表！！！”她习惯用三个感叹号，好像这样就能无声地强调一些什么信息。写完通知，放下粉笔，她径直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她的座位，离讲台很远，在倒数第一排靠窗的地方，这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座位。按照班规，座位一学期换动一次，按照期中期末考试成绩排名先后顺序选座。王璐璐先选，她选了讲台正对的第一排的座位，这很正常。安然第二个选，选完之后班主任还扶了一下眼镜又看了一遍，怎么会想坐最后一排呢?这个问题大家都想知道。

安然的同桌江城也想知道，所以他屁股刚坐下来就马上问这个学霸同桌了。

“你怎么坐到这里来了?”江城长着一双桃花眼，个头瘦瘦的，矮矮的，还有点黑，所以整体形象跟那双好看的眼睛不是很搭。

“有窗户。”安然看了一下窗户之后扭过头看着江城说。是的，她特别喜欢窗户，木制的铝合金的，有窗帘的带栅栏的，只要是能够看到外面的，她都非常喜欢，说不上为什么。前排也有窗户，但是窗口没有后面的大，而且左前排有垃圾桶，右前排有饮水机。最后选择了这个位置，她仔细考虑过了，这里只有一个缺陷，就是同桌比较闹腾，但她有把握治住他。她不相信会有不想抄作业的“差生”，所以她有底牌，也有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