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十 竹林飘雪 宜畋猎
这片竹林方圆二百里，海一样的林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人。
三十五年，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更没有人离开。三十五年我独自在这里生活，却未曾感到一丝孤独。
我喜欢安静。虽然这里偶尔会刮起一些恼人的风，但飘零的竹叶弥补了风儿的嘈杂。
我更喜欢和竹叶一起舞剑，满天的竹叶代表天地，我和它们总是互有胜负。
竹林里很少下雪，但每一次下雪都能让我想起远方。年少时，我称那里为家。
可现在，这片竹林才是我的家。
徜徉在落雪的溪边，望着鱼儿在水中轻啄漂荡的竹叶。
三十五年似乎太短了。
腊月廿二 雪融溪涨 宜会友
青庐，是我给竹房起的雅号。
三千八百六十二根六丈长的毛竹，每一根都是我亲自斩的。
毛竹每三十九天就要全部更换一遍，不然青庐就名不副实了。
从青庐向北行五百步正好是一处水潭，水潭的水来自跳下绝壁的瀑布。
水潭正中有一块巨石，上面正好可以坐两个人饮酒。
酒，我很少饮。
因为自己酿的总是不够喝，又没有来客送酒。
更多的是因为一个人喝不出两个人的感觉。
今夜，或许有酒伴了。
三更 月净如洗 贵客来
巨石之上，我与他。
三十五年来，只有这一个人活着来到这片竹林，还能活着离开。
不是我不能杀他。
只是我和他有一个约定。
一个比试。
月光下，瀑布如银。
巨石湿润，却并不湿冷。
二十坛酒，两个盏。
我与他。
对饮明月下。
他饮我的酒，我饮他的酒。
这场比试，比的是酿酒。
三十五年为期。
七个五年，今岁乃是决战。
腊月廿三 小雨绵绵 微冷
醒来，耳聪目明。
好酒。
但未尝能胜过我的竹叶青。
酿酒，并非易事。
酿绝世好酒，更是难如登天。
三品酒，决于料。
二品酒，决于曲。
一品酒，决于水。
极品酒，决于意。
而意，是功夫之精华。
我和他，比的更是意。
用意酿酒，酒劲绵长，非一日一夜能分辨出高下。
黄历上说，今日宜出行。虽然天公不作美，但我不希望浪费这黄道吉日。
我和他。
要在竹林里转转。
青庐西行二十里，有五十六座墓。
有些有名字，有些没有。
他在墓林前驻足了很久，我则在一旁等着，看着。
我以为我懂得世间的一切，我以为我早已看破了红尘。
可我不懂他眼神里的东西。
不懂的东西总会令人恐惧，尤其在我这个年纪。
早过了不惑之年，却还有迷惑的事情。
此生，我第一次心怀恐惧。
夜未央 雨未停 巨石上
雨落盏中，酒却未曾淡上一分，只因为酒香全来自于意。
对饮，亦是独坐。
今夜，我二人换盏。
今夜，无言，就如这雨丝中的竹林，静悄悄，安静静，只有竹露叮咚。
腊月廿四 风来雨霁 余事勿取
难得天晴，却只能在青庐中度日。
我试探着问了他，在墓前的事。
他没有回答我。
只是笑了笑，眼中再次出现了那种神情。
我好像懂了，又好似不懂。
感觉就像登上了山巅，却走不出竹林。
艳阳当头，竹影斑驳。
还有恼人的风。
今日辍饮。
腊月廿五 风停云驻 诸事皆宜
早饮。
他说今日不醉不归。
醉？
何为醉？
我饮酒从未醉过。
他却说醉人的不是酒，而是故事。
我没醉过，我的故事自然醉不了人。
所以，今日他讲故事，我只饮酒。
他讲的似乎不是故事，更像是一些我无法懂得的事情。
望着窗外，从东到西的太阳。
望着窗外，升起又落下的月亮。
他醉了。
我好像也醉了。
令他醉了的是故事。
令我醉了的是什么呢？
恐怕是对未知的恐惧吧。
半截入土，还有未知，怎能不恐惧？
腊月廿六 晨 竹林氤氲
竹林中总是有些飘渺的感觉，仿佛琼楼。
脚踏厚厚的竹叶，仿佛云端，如仙似神。
登竹林顶，叶之上，云之上。
我谓他神，他唤我仙。
如此美景，有人相伴，竟也痛快。
正午 云开雾散
落地。
畅游，林中。
一人一酒壶，漫步竹林，饮遍百里。
腊月廿七 阴晴不定
这几日，酒饮得过快，酒已经所剩无几。
他说这叫酒逢知己。
如今只剩六坛。
一人。
一日。
一坛。
正到决战。
今日罢饮。
瀑布前，巨石上，听水。
水滴石穿，流湍击；风涌竹林，叶婆娑。
此乃天籁。
人声入，则破之意境。
我欲言，又止。
只能任意入境。
境中不只天地。
还有他。
我又问了他那个问题。
墓碑前，他的眼里是什么？
他依旧未言语，只是指指天，境中天。
腊月廿八 流云淡抹 竹林滔滔
第一坛，一饮而尽。
高下将近。
腊月廿九 无风 诸事不宜
今日无风，竹叶却纷纷落下。
竹林尽显萧瑟，凄凉。
它仿佛在呻吟、在哭嚎。
第二坛，分盏而尽。
两人无言，静待酒意勃发之期。
到时高下立判，我二人约定即可兑现。
三十五年为期，七年一斗，斗酿酒，斗饮酒，斗意境。
孰胜孰负，只在一念。
胜者生，负者死。
腊月廿九 叶落尽 忌杀伐
第三坛，慢饮。
晨始，夜尽。
三十五年，四平，一胜。
他说不出他的意料。
我诧异。
为何？
临死前，他告诉我要葬在何处。
除夕 竹林开花 青皆黄
唯青庐，青。
竹林迎来了第五十七座墓。
没有名字。
我竟然忘记问他的名字。
他要葬在一个墓旁。
那个墓的主人有名字，唤作婉儿。
三十五年前，我来这片竹林时，她死在我剑下。
同一天，还有二十七个亡魂归天。
只有她一个人有名字。
因为她眼里有种我不懂的东西，所以我问了她。
可她只来得及说名字。
半年后，他来了。
与我定下了三十五年之约。
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赢得了我。
我这一生，从未输过。
我这一生，也从未遇到过对手。
只有他一个。
可依然败给了我。
我这一生，只有一件事不懂。
年轻时，我不以为意。
年老时，我甚为惶恐。
这个东西出现过两回。
一次在她的眼中。
一次在他的眼中。
花海，亡竹，墓前。
我，泪眼。
酒，已干。
我，独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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