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不到长安,只等来她一生的情意。这一生并不是很长,他却已如愿以偿。
大业二年七月,合欢花开,层叠繁复的细碎花朵铺开在隋朝的帝都长安,水红颜色灼灼,衬出渐渐凉薄的日光来。这是兰陵公主的驸马柳述被流放的第二年,他曾经许诺过,要带她周游天下、览尽繁华,如今她描了远山目,梳了流云髻,只求归葬柳家。
大业二年,兰陵公主薨逝,寄语炀帝唯愿归葬柳氏。炀帝大怒,葬之于长安洪渎川。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
一、
朝野里的文书从洛阳出发,越过高山平野茫茫雾障,来到瘴气弥漫贫瘠荒凉的惠州郡,交到被流放来此的柳述手中时,已是杨广登基后的第三年。九重天上御笔批下的文书,笔迹清俊流畅,却并不是施恩——隋炀帝在这封讣闻里,向自己的妹夫,宣告了自己幼妹的薨逝。
随讣闻而来的,还有另一封诏书,震怒的君王将他再度远放至宁越郡。柳述明白这怒气从何而来,虽然身在惠州,他还是从使臣痛惜的只言片语里,晓得他的妻子如何为他忤逆兄长,以近乎疯狂的反抗来努力向他靠近,只是上天不肯垂怜,他们最终黄泉碧落相别。
他是柳述,河东贵族子弟,一贯是清贵的做派,即便被流放到惠州郡已一年有余,他还是保留着幼年的养成的风度,而这一封讣闻,在这一刻毁了他。长安长安,于他来说,已是不可思不可回的断肠地,自此,他不是流臣,而是鳏夫。
二、
在那场婚事之前,柳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迎娶开国君王的女儿,迎娶一位公主——即使她得到兰陵这个封号也并不太久。
兰陵公主出生的时候,这个尊贵的名字距她还很遥远。那时杨坚还不是隋文帝,在北周宇文家手下担着随国公的爵位。他和夫人独孤伽罗的爱情,一直是个美好的传说,他们有五子五女,都是一母所生,以杨坚的显贵身份,这很难得,却也看出他对妻子的深情,自然可想到他对儿女的疼爱。
兰陵公主出生在北周武帝年间,是杨坚的第五个女儿,也是他最幼的孩子,他怜爱的为小女儿取字阿五。阿五的长姐,不久后成为了北周的太子妃。杨坚的权势,一时天下无二,权柄在手中握得太久,就不会再有放开的打算,杨坚亦是如此。这个时候,为了拉拢人心,杨坚曾将小女儿许配王家。阿五还小,并不知什么叫做成亲,除了家里的老仆人偶尔会笑她是“王家妇”,日子并没什么两样。
那一年四月末,长街上一路梨花蜿蜒,清香气味飘散,阿五随着家人出城踏青,她穿着水红的衫子,梳着乖巧的双髻,却悄悄避开随从跑到山顶的密林中去。春色倦懒,随铺了一路的繁花烟柳,却不肯顾怜山顶半分,遥遥看去还只是一色碧绿。
阿五却独爱这样的清净,开心地在草丛里打滚,还跳了一只刚学会的舞。她太入神,直到旁边柳树下的少年开口才晓得这里还有第二人。手里捧着书卷的少年微笑着,夸她:“这支舞真好看。”
他眸中倒映天际轻云,于树旁疏疏朗朗一站,虽然年少,却分明是个清雅文士,阿五看着他,愣愣地点头。
少年再开口:“不知姑娘芳名?”
“阿五。”
少年点点头:“在下柳述,先告辞了。”
阿五看着那少年身影消失在密林里,哭着跑回家里的车队,惊恐地向家人讲起那个自称柳树的妖怪,她哭着说要改个名字,因这个名字已被妖怪晓得,会来索命的。父亲怜爱地抱起她,许诺会给她换个最好听的名字。
父亲很重诺,次年,便给她了另一个名字,好听而尊贵——兰陵公主。而父亲也不再是随国公,而是高坐在金銮殿里,被尊称陛下。
三、
先前兰陵公主同王奉孝的婚事,在两个孩子尚懵懂不知世事的时候,就因为王奉孝的夭折宣告结束。杨坚觉得亏欠了女儿,天下伊定,便开始物色驸马人选。
原定的驸马人选,是晋王杨广的妻弟,萧妃的亲弟弟萧旸。萧旸是西梁明帝萧岿的幼子,倒也是俊逸潇洒,两人家世相当,又是亲上加亲,眼看皇帝御口一开,就会玉成一对儿女的亲事。兰陵年纪小,父皇和母后说什么,她便应什么,何况还有平日里就极其疼爱自己的二哥作保——直到她见到柳述。
文帝在宫中赐宴,邀了数位重臣。其中就有河东柳机和他的长子,柳述。
幼年的记忆复苏,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叫心动。原来那个柳下少年,真的是名叫柳述。
她要他做驸马。
文帝也不愿晋王的声势高过太子,此前没有好的人选才暂定萧旸,如今既然兰陵看上柳述,既可从了小女儿的愿,又可平衡长子和次子的暗斗,他痛痛快快召了柳述进宫。
柳述进宫,文帝亲自垂问,考究他的文才和武艺。朝野上下那时都认定萧旸会成为小公主的驸马,柳述便以为这只是授予官职前的考校。直到最后,文帝赐下小宴,提及这件事,兰陵偷偷将自己的车驾停在亭子后的假山旁,听父皇开口。短暂的沉默后,柳述叩头谢恩。车驾则恰好转过假山,她向父皇行礼,捧出一杯茶,说是要与父皇尝鲜。
兰陵噙着笑摆弄面前茶盏,雾气伴着翻滚芽叶氤氲而起,清俏五官骤然生出艳丽,她能觉出柳述的注视,看似随意的表情中隐含紧张期待——这是她亲自择定的驸马,她自幼被母亲教养成温顺随和的性子,虽然有帝王的疼爱,却从不曾开口要求过什么,这是她第一次违背父皇和兄长,只是为了成为他的妻子。
四、
开皇初年,在小女儿十八岁这一年,文帝杨坚一封诏书,将小女儿许配给了河东柳述。如今,她已不是那个幼小无知的杨阿五,而是高贵美丽的兰陵公主。这一次的婚事,才是真正的嫁娶姻亲。
可是对于河东柳家来说,其实并不想和当今圣上结秦晋之好。天下乱局已久,分分合合从未有个大一统的王朝,杨坚代周立隋,隋王朝伊始,文帝已非壮年,膝下五子俱已成年,假以时日皇帝驾崩,必然会是一场惨烈的夺储之战,这些历过多朝的老臣眼神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新王朝还未站住脚——这个时候,最不明智的做法就是和皇家沾上边。
精通阴阳之术的重臣韦鼎奉命推演两位候选驸马的八字和面相,柳述和萧旸都去见了他。柳述还记得,这位韦大人看着自己,深深叹了一口气。
推演的结果被秘密摆上皇帝的案头。韦鼎诚恳地提出建议:“萧旸有封侯之兆,但无贵妻之相;柳述面相显贵,不过恐怕守不住富贵。”公主的身份已是何等尊贵,哪里还需要夫家的锦上添花,若是求一世的富贵平安,萧家是最合适的亲家。
杨坚沉默着,韦鼎话里的深意他很清楚,可一旁的小女儿沉默中的不满更让他心疼,方建立功业的一国帝王豪气顿生:“富贵由我。”
婚书还是送到了柳家。
柳述并非才子,既无文采动京师,也无词赋传天下。论家世,他也比不上晋王妻弟世子萧旸,他一直不明白兰陵如何就选了他。他从没问过,兰陵也没有说起,两人成亲十三年,后来碧落黄泉,少女在春日山顶中那一刻的心动,将永远被埋成秘密了。
天近酉时,日落月升,所有景色如入水般浸入茫茫夜色。他记得,十三年前兰陵嫁入柳家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辰,他走进新房,拿如意秤挑起了红盖头。那时候他还年轻,实在太轻狂。
他还记得,新婚那一日,喜庆红色耀着天际,有袅袅乐曲缭绕,桌上摆着喜庆的点心,还有文帝特意赐下的御酒,赐给小女儿成亲的合卺酒。他拿着如意秤,盯着桌上酒坛良久,眼神几度变幻却殊无喜色,最终只是拿起酒坛倒了一杯酒,重重叹了口气。
手中酒坛嗒的一声落在桌角,蒙着喜帕的姑娘扬起头,他看不见她神色,只是沉沉叙说,“公主,臣下失礼。”姑娘微微摇头,他猛灌了一口酒,没有再说第二句话,拿起如意秤挑开盖头,满屋的红艳衬得兰陵如桃花灼灼,他却想起少年时在初春的山顶看到的一支舞,心头怅然。
新婚三月,两人虽举案齐眉,兰陵却看出新婚夫君的意兴阑珊。她曾看过他的文章,起承转合无半分生涩,虽不是锦口秀心,却也不落窠臼。这样一个人,心思细腻,原本并不会如此,如今却看起来如暮春时候雪山上最后一株梨树,即便盯着骄阳,也是清冷性子——可她就是动了心。
后来她有了身孕,特意亲自告诉她。这番话说完,那个人却没有意想之中欢喜的模样,好看的眉眼隐在窗棂投下的阴影中,声音淡然,“哦。”悠长叹息中不辨情绪,修长手指撑住额际,良久才吐出一句,“那真是很好。”
五、
日子不紧不慢,柳述有天生的聪慧,在官场左右逢源,极得文帝的赏识,兰陵也没有公主的骄纵,万事如意,却总觉意不平。
他不是不动心,只是还有个少年梦。
直到有一日,他看到兰陵打开一幅旧画。她手中的画,寥寥几笔空巷茅屋,斜竹微风,红衣女子执伞扬手舒臂,像是一支舞蹈中某一个动作,说不出的美丽,可这个动作,却有几分熟悉,他骤然记起那年山顶的红衣姑娘,“这是谁画的?画的谁?”他问出这句话,声音都在颤抖。
“是宫中画师的旧作,我幼年时学过的一支舞,许久没跳过了。”
如冬日里落到衣领中一把薄雪,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寻不到阿五,因那之后杨坚反周立隋,天下都唤她兰陵公主——那之后才是真正的举案齐眉,两人什么都不曾说破——记忆终究是记忆,回忆与现实无关,他们只求安稳的岁月。
直到那一年深冬,层层白雪如浓云压下,遮去长安城所有色彩,而隋朝的开国君王驾崩,谥号文帝,此后天下都称他隋文帝。那一夜帝都大乱,五位皇子,重臣都意图在这场夺位之战中扶持新帝登基,于投机中获利。
隐忍退让的心,抵不过咄咄逼人的局势;生死相交的情谊,填不平正邪之间的嫌隙。于是夺储之战,有人送掉了性命,有人尽毁了名声。
柳述并不晓得之后的混乱,他这时已被新帝投入天牢——文帝驾崩前,晓得太子杨广的阳奉阴违,令柳述传房陵王杨勇入宫,意图改立,可惜晚了一步。一场惨烈的夺储之乱,杨广登基,年号大业,柳述因此被下狱,随后被流放。
六、
杨广不曾想到,昔年温顺的幼妹反应会如此激烈。她入宫求他赦免柳述,他不允,说要将她改嫁萧旸,公主之尊,何必惦念罪臣。
像一把冰箭射入肺腑,兰陵在金銮殿上失声痛哭,她从不曾和兄长争辩什么,也不会说忤逆的话。
遥遥坐在高处的人,依稀还是她熟悉的二哥,可在他眼底更深的地方,却隐藏着吞吐山河指点江山的野心,足以焚烧一切的野心。君王的报复,从来没有长枪大矛的凌厉,却阴柔百转,于无声处置人于死地。兰陵忽然明白,他不会放过柳述,不仅因这次仁寿宫事,还有当年更换驸马,他恼恨柳述折了他的面子。
她求他无果,便自称罪妇,再不肯入宫见他。
大业二年,长安城的合欢花开的极好,灿灿的映红了半天的云霞——时隔了这么多年,兰陵想起那次初见柳述,眼神里倒映出绯色光芒,嘴角渐渐浮起笑意,眉目间竟像个豆蔻年纪的少女,娇俏美丽。
十三年前,她还是名唤阿五的姑娘,年纪还幼,绯衣银钗,眼波才动被人猜;他还是个树下读书的少年,清秀风雅,眉目清秀。那时他们还都是少年,少年行,少年游,少年心事少年从。
十三年彼此守望,她愿意为他守到枯颜白发,守到岁月更迭,最终为他守到黄泉。
杨广不明白,兰陵在漫长岁月里爱上柳述,不仅是当年的一见倾心,还有日后的夫唱妇随,这情意真挚且沉重,直到临死时候。她在三尺黄土下化作一把枯骨,少女时的心事再无人知晓,那满满情意都不曾消散。即使这前路浩大,阅遍繁华,可是身边没有他,她到底还是会寂寞害怕。
兄妹间的对峙以兰陵的死亡告终,杨广没想到妹妹的坚持至此,还是恼羞成怒地违背她的意思,将她葬在长安,又刻意将讣闻亲自下诏告知柳述,他毁了他的妹妹,他要他给兰陵偿命。
柳述灌下一杯劣酒,面前摆着诏书,万籁俱寂,静寂到极致,空茫环境反而像席卷起铺天盖地的啸鸣,压迫呼吸与思考,滋生无边恐惧。世上的事最经不起思量,那些曾不经意的情节,往往草灰蛇线埋下伏笔,等到哪一日应验,便是当时只道人生若只一般的徒劳追悔。
远处朗月方生,海面上有薄雾弥漫,三月十二浮灯节,波浪来回间依稀还有流光相随,他这一刻心死如灰,是从未有过的痛。如今想起来,这么多年,她一直随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因他喜因他悲。
他不知道,在他爱上她之前,兰陵就已经爱上他了。他后悔没有为她写过一首曲子一篇词,可她却一直想为他唱首歌,唱一首长生长欢长相思,唱一首长安长乐长相忆。
他这一生,已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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