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若芷

很小的时候便很喜欢这个名字——芷若。那时读书不多，连“芷”的意思也不甚明白，只是觉着念起来很好听而已。后来渐渐地懂了，念起来却不那么轻快了。“敏敏”“阿离”“小昭”，都是明合着性情的名字，独是“芷若”，一言难尽。岸芷汀兰，这水边香草大有红尘难尽的意味。

这是个苦情的美人哪。

2003年电视剧版《倚天屠龙记》中是高圆圆演的芷若，一眼看去便不是明朗的感觉，自始至终一种压抑感不曾消失。多少年不再看，能想起的她也是一幅凄楚黯然的神色——悲伤满眼，嘴角微微下沉，双唇紧抿着欲言又止，身不由己隐忍着的模样。她不是轻易就能让人喜欢得起来的，可记住了，就也难以忘了。

因孤苦而懦弱，命运真的不曾善待她。原本一个温婉沉静的渔家女儿，那时还有着明媚单纯的笑容，本不是江湖女子，无奈年幼丧父，安稳从此结束。都道是她有幸蒙救，送入峨眉，年纪小却能做得掌门人座下弟子，可其实又有多幸运？记得丁敏君在万安寺里厚颜对芷若说，如果张无忌来救你，可一定不要忘了师姐我呀，你可是我一手带大的。想想都觉得心寒，一个心术不正的师姐，一个心有仇恨戾气、不近人情的狠厉师父，峨眉十年，她过得该有多孤独忍让、小心翼翼。在没有爱过之前，也不懂得去恨，只是一味低眉顺目，无奈听从或默默忍受。

又敬又怕，这是何等清冷的悲哀。张无忌说，对赵敏又爱又恨，对芷若又敬又怕。何止张无忌一人呢，这个女子幽幽地站在面前，大概都给人同一感觉，心事从不让人知。想起芷若在张无忌小心讨好时说过的一句话，我该生气时便生气，不该生气时便不生气。那时她已是张无忌的未婚妻了，可这样一句话，不直言其意，亦不含讽带刺，只是凛凛寒气，也不知她心中究竟有多么大的不安。一个人隐藏起来，喜怒哀乐、忧伤恐惧、委屈忏悔都只一个人，爱也说不出口，苦也说不出口，是怎样一种孤独呢。

并不是不够爱，只可怜她一生被动。“小魔女”敏敏智谋超群，可以将爱情藏在算计之中；蛛儿与张无忌患难相逢，深情灼灼令人动容；小昭心意溢于言表，但求“一辈子跟着张公子”，可是芷若便不能。一别十年再见，分明一眼就认出却静静地不肯开口，只在夜深人静时却紧攥着当年的手帕在灯下独自微笑；光明顶上张无忌力战武林人士时是那么担心，却又亲手拿起剑刺进他的胸膛；万安寺中发毒誓时泪如雨下，重誓在身却仍要爱他嫁他……相遇是被动，重逢是被动，订婚也要被动，只有最后的最后，才问出一句：我们四人当中，你究竟爱谁？这时却分明是要自己死心啊，从前种种，或许多有不得已，但她的爱始终如她自己一般，一面自矜，一面退让。

佛度苍生，不度心魔。从前总以为高圆圆演尽了芷若前后善恶的变化，后来才觉得，善恶何曾改变，只是心魔一直都在罢了。力量不够时所以顺从小心，十分想要才行嫁祸之事，因爱生恨又逐渐强大便开始狠毒，终究不过是为自己罢了。“我周芷若不雪此辱，有如此珠。”她最终也没有真正“雪耻”，却到底将自己的心如同那凤冠上的珍珠一般捻得粉碎。蛛儿最终宽恕了她，尽弃前嫌，可她的师父呢，宋青书呢，跪在少林方丈前低头自悔，但一颗敏感无助的心染上了那么多愧疚忧伤，哪里还有岸呢。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机会像张无忌一般心无城府、光风霁月的，看着芷若最后的素净模样，想起她心里那长存的阴冷，大约她此生再也不会有笑容。

那一刻转身，何止是憾恨，恐怕一生从此苍凉。张无忌到底是负了芷若。如果不遇到他，她也许自力更生，泛舟汉口江上，终究是一条自己的路；如果不爱上他，她自去夺刀剑、练武功，振兴峨嵋，完成师父遗愿；如果不是张无忌不够爱，她嫁了他做教主夫人，就算天下不齿，自己心里总也无憾……赵敏先有江山之志可以倾力，后有张无忌与之长相思守，他们自去做冰火岛上的神仙眷侣，可留下的芷若在却青春正好的岁月如同过了一世般沧桑。本不是一个有抱负的女子，最终回到峨眉金顶，又要怎样呢，此后恐怕，只是寂寥一生了。

始终记得她师父死后，被丁敏君逼问的那天，一个人在大雨里攥着铁指环哭泣的情境。不是那种深藏怨恨的大哭，不是那种拼命伪装坚强的压抑啜泣，就是委屈，泪水与雨水交织而下。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爱恨，一个人承担，一个人凋零，有时候感到她的生命一直在下雨，从来就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