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见,炎夏永昼。
他在这里翻弄诗籍解闷,她在外边掐花轻咳。斋内,溽暑难消,“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斋外,姹紫嫣红开遍,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她步香闺无意间把全身现了又现。
他那时是家道淹蹇、穷困潦倒、寄身破庙的贾雨村,一身的牢骚等待发泄,满腹的志气渴求认同。她也不过是乡宦人家微不足道的小丫鬟娇杏,人微身轻,容貌平平,然而但凡年轻小姑娘,虽无十分姿色,也大都举止轻盈、足够有打动人的地方。更何况,年轻小姑娘所特有的好奇心,促使她一回头再回头,径自看了他好几眼。
他怎能不心猿意马。
似乎,人越是在艰难的境地里,越是想要在情感上制造点纠缠方能得过。似乎情感的痛苦与自虐能化为一种欣喜冲淡现实的苦楚。
于是,在最不适合一见钟情的时候,他,爱上她了。
也许,并不是爱上她这个特定的人,而是爱上她的回头,爱上她递过来的眼神,换了其他人这样他也一样会爱上。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自恋。
谁知道呢。总之,他便以为这女子心中也有意于他,自谓这女子慧眼识英雄,是他风尘中之知己。
他开始吟,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兴许是,蟾光本无意,偏上玉人楼。
因为她的几回顾,他这些郁郁不得志的日子里无处安放的情绪终于得以遣怀。大凡世间很多不相干的事情,因为偶然,因为一种刚刚好的契机,便不经意招来了许多饶指柔的感叹与心事。
似乎局中人,并不去思考也并不想知道真相是什么。大约这是不重要的,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能够让他们在落魄的现实中分一分心,满足一下美妙而虚空的幻想,就很好。
后来的日子里,命运无常,造化弄人。有时觉得无常是一种狠毒。而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有时又很感谢这种无常与造化,才有了翻身的可能。
再见,他已是春风得意、乌帽猩狍加身的大老爷,非前番可比。而她,依旧身份卑微,甚至因为主人家道衰败处境更糟。
她再次只呆萌地看了他一眼,略觉得眼熟,便丢过不放在心上。宝玉与黛玉初次见面眼熟两个人便从此你为我痴我为你醉。而她,懵懵懂懂,不谙人事,你瞧,还是年轻小姑娘的心性。
而雨村,仍是最在意最有心事的那个人。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所幸,桃花不知何处去,人面依旧笑春风。
很快,重逢当晚,他便着了意,次日一乘小轿就把她接了过来,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拥有她了,终于可以印证当年的想法了。
他心想你当年巨眼识英豪,今日我不负你所望。
她心想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是很宠爱她的,唯一的一点情怀、尚存的一丝人性都给了娇杏。
只是,娇杏在整个过程中的苦与乐没人知道,雪芹先生狡猾地不着一字。
大约,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一出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公案已然了结,只留下了“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几个字。
从此,那“一着错”的事,便渐渐地来了。只是这人上人难,人下人多。造化在这里歇了歇脚,无常在这里伸了伸懒腰。
君不见,一道道蟾光散满大地。
写于丙申猴年 六月廿三
是日寓中静坐 据案观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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