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打电话来说:“萧二姐死了,总算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婆婆是菩萨心肠,老村里的烂好人,说出这种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萧二姐是我们的邻居,真的就死了么?怎么死的呢?还不是什么坏事?难道还有比死更坏的事情么?
萧二姐是老村里的名人,她姓萧,排行老二,老一辈人都管她叫萧二姐。叫长了“萧二姐”就成了她的名字,而她本名“蕙兰”却极少有人知道。论辈分我们应该叫她萧二娘的,可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叫她萧二姐,我们背地里也就叫她萧二姐。
听老辈人讲,萧二姐嫁到我们老村的时候是个十足的大美人,高挑匀称的个头,皮肤白皙细腻,水灵灵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面随随便便的绾一个髻,就已经格外惹眼了。村里的女人大都是皮肤黝黑,肚大腰圆,大大咧咧的,像萧二姐这样的美女在农村里着实少见。
嫁到夫家以后,萧二姐连生了两个儿子,四个闺女,成了夫家的功臣。因为长得好看,又念过扫盲班识几个字,生产队里还给安排了仓库打印的活给她。这可是个轻快活儿,不用下地晒太阳干活还尽多挣工分,家里还缺不着粮食,扫扫粮囤子周围,扫扫老鼠洞门口的粮食也足够她家摊煎饼的。每天傍晚,萧二姐捧着印盒子走过来,像极了古代嫔妃们捧着皇帝的赏赐,庄重而又神圣。
除了在仓库的大粮囤上摁印子她伸手不拿四两,整天闲着没事干。一到逢大集的时候,她便穿着蓝底白花的大衣襟小褂,衣领子紧贴着白白的脖子,还故意把里头白的确良衬衣的领子露在外面,衣襟底下还镶着花边儿。她穿着自己亲手绣的喜鹊登枝的绣花鞋,站在自己家的两道门前,嗑着瓜子,看着街上来来往往赶集的人,跟卖货郎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真是清闲得很。于是萧二姐成了全村老爷们教训老婆的参照,好的时候说:“你看看人家萧二姐,多干净,多利落。”生气的时候说:“你别他娘的跟萧二姐似的,整天就知道风车车一样,滴溜溜乱转,倚着门框子笑,你能跟上人家呀,别猪鼻子插葱——装象!”因此萧二姐也成了全村老娘们嫉妒羡慕的对象。
不过萧二姐却是个极随和极爱干净的人。街面口的两间草房子,面对面开着两道门,一面向南,一面向北,草房当间就成了过道。一到逢集的时候,她站在自己家门口乐呵呵的瞧着街上,见着谁都笑眯眯的,热情的招呼人家过来歇脚聊天。街上赶集的人爱到她家去坐坐,没事喝个茶,聊个天,看个小纸牌。萧二姐乐得为他们服务,茶水壶刷的透亮,茶碗擦得也干净,就连脚底堂屋的泥土地也扫得锃光瓦亮,连裂缝里都没有一丝草叶,一根头发。床上收拾的整整齐齐,床头摆着一个楠木大木箱子,那是萧二姐的嫁妆。南墙边一溜摆着瓦岗瓦罐,上面都盖着干净的高粱杆子锅盖,堂屋的正中放着一张地八仙桌,周围摆上几个矮板凳,整间屋子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让人看着心里舒坦。来人不管老少围坐在小桌旁,喝茶聊天嗑瓜子看牌,里三层外三层,笑声不断。
萧二姐的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辈子唯唯诺诺不出趟,唯一的嗜好就是看牌,家里来人看牌他更高兴,省得出去了到处踅摸,自己家里还能得些撂腰子钱(也就是抽头),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萧二姐对老头子的这个嗜好鼎力支持,从不会因为输了几个小钱吵架,有时候输得多了些,二姐还会把自己的压箱底的钱拿出来替他还债。二姐是个牌局的热心观众,免费端茶倒水递烟,有时候三缺一也能上去摸两把。等到散场的时候,干净的小屋满地狼藉,萧二姐也并不生气,连夜收拾干净,第二天照样一尘不染迎接聊天打牌的人。
婆婆说:萧二姐的前半生都是干干净净的笑着过的,但是干净媳妇腌臜死,古语说的是没错的。
萧二姐临走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很久以前闺女们早已都出门子了,有的嫁到了外地,有的嫁在本村,儿子们也子女成群了,搬出去住了。各人有人的生活,自己家里一摊子事情都忙不过来。老头子前几年也病死了,就剩萧二姐一个人住。原来的老房子已经换成了新楼房,可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萧二姐自己卖些小零食挣点零花钱,倒也不给子女添麻烦。可去年秋天,有一回萧二姐在整理货物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觉得腰直不起来,儿子过来看看,问要不要紧。二姐自己死撑着,说躺几天就好了。儿子们也就没放在心上,叫媳妇们每天轮流过来送点吃的。等到大闺女回家来看她,萧二姐已经躺了一个月了。大闺女赶紧给送到医院看看,拍了CT,医生无奈地说,腰椎粉碎性骨折了,已经长到肉里去了,没办法了,拉回去吧。
萧二姐就此瘫在床上了!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自己的儿媳妇,这能怨谁呢?是她自己死撑活挨,自找的。”婆婆叹着气说。
瘫在床上的萧二姐不能动了,可是嘴巴不闲住,她是个干净利落惯了的人,媳妇们做事情她哪能看得上?这儿不好,那儿不对;这儿不舒服,那个不好吃……萧二姐每天躺在床上指手画脚,终于儿子媳妇们惹恼了,除了一天三顿饭,没有人再来理睬她了。萧二姐自己拉屎自己抓着扔,扔得到处都是,满屋子臭烘烘的……可把儿子媳妇们气死了,但是谁也没办法……
干净了一辈子的萧二姐终于在自己臭烘烘的病床上无奈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萧二姐走了,这的确不是一个坏消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