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看到过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你被扔到一座荒岛,岛上有吃有喝不至于饿死,但是就只有你一个人,为了避免无聊,现在只允许你挑一个作家的书一起上岛,你会挑谁的书?
十年前,我给的答案是金庸。
现在的我,会选择王小波。
初次接触王小波,还是在高中毕业,匆匆读完了他的《白银时代》,觉得这位死后出大名的作家不过尔尔。写的东西说好笑不好笑,说深刻又感觉不出来,一本读罢,完全不知所云,只是记住了一些可以当做黄色小说来看的桥段,算是多少满足了一个无知少年的猎奇之心。现在回想起来,真为当年的无知浅薄觉得脸红,尤其在去年读了王小波内心的宠儿《黄金时代》以及杂文集《沉默的大多数》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书你读不出门道,不是书不行,而是你自己不行。
《红拂夜奔》也是如此,当年我在一本叫《青铜时代》的书中对它匆匆一瞥,很快便抛之脑后。如今年过三十,在疲惫的上下班路上,在哄完孩子以后失眠的夜晚,再次捧起那个十八九岁孩子随手“扔”掉的文字,恍如隔世之余,也应了王家卫的那句台词“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王小波说,他觉得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甚至对于某一些书而言,有趣是它的标准。因为这个原因,这本书里充满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桥段般。王小波自己化身成书中的数学家王二,而书中的数学家王二又在梦中化身成大唐开国功臣李靖李卫公,两个化身都在书中大显身手,一个解决了费尔马大定理(这是本书的一个梗),另一个则发明了无数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那个被读者津津乐道的木制开方运算机,结果被皇上拿来打犯人的屁股。原因是算出来的结果是无理数,谁也不知道有什么规律,因此不好躲。有时候王二分不清自己是在李卫公的梦中,还是李卫公在自己的梦中。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本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分得清楚。李卫公的大隋,王二的现实,其实都是作家王小波所处世界的倒影。
书中有一个桥段非常有代表性,说的是进入唐朝后,李卫公李靖去世以后,他的老婆红拂想要自杀殉夫。可是大唐管理严格,就算是自杀也得按照规矩来,你得有自杀指标以后才可以自杀。可是整个长安城人口众多,想要自杀的人也多,因此一年的自杀指标非常紧张,就算红拂是国公的老婆,朝廷御赐的一品诰命,想要自杀殉夫,也必须自己天天到有关衙门里面运作,才能早日获得一个自杀的指标,自杀升天。终于,刑部查到下个月有一个自杀指标空出来,可是这个指标给上吊自杀用的,别的死法用不成。红拂尽管不满,可是只能拿着一纸上吊自杀的批文去礼部办手续,结果礼部又跟刑部之间相互扯皮,一会儿说自杀人太多,影响社会风气,一会儿又嫌给红拂办理各种销户的手续太麻烦。这位朝廷一品诰命一边在礼部贵宾室办着自己的自杀手续,一边听着礼部办公室里传出怒吼:光想自己立贞节牌坊,就不想想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多少麻烦!
红拂的这段经历,相信只要是早些年去过窗口部门办事的人都会感同身受。在王小波的笔下,这哪里是隋朝唐朝,分明就是数年前的本朝。什么都靠计划,一切都要指标,吃喝要票,买进口商品靠券,书里的情节看起来荒诞无比,可是在几十年前,就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面真真正正地发生过。现在的年轻读者而言,会觉得这些情节仿佛是个笑话,可是对于像王小波来说,这就是他经历过的生活。他把曾经的生活写成了小说,却被如今的人们当成了段子。
书中还有很多看起来像段子的地方,比如李靖每个月收到汇票后,都要去邮局把汇票换成钱,可是洛阳城的邮局有这样一个规矩:为了防止汇票造假,每个换钱的人都必须在把汇票交给工作人员后,拿一条铁链子把自己锁在邮局的铁栅栏上。这个时候工作人员会到后台验证票的真假,如果汇票为真,那就打开铁链子,同时把钱给你。如果汇票为假,那就不开铁链子,直到拿假汇票的这个人活活饿死。
王小波说,“大隋朝每一个兑汇的人都要像狗一样被锁在栅栏上,这是预防伪造票据的有力措施。”不知道看了这一段的你,是否想到了那个跟随你一辈子的户籍制度?
更绝的是王小波对计划生育的嘲讽,在书中,王二所在的单位里有女人违规生了二胎,结果整个单位被罚了奖金,他这样写到:
我们系里有个女人生了第二胎,因此就要罚全系的奖金,一直罚到我身上;而我是个单身汉,却要为别人生孩子而掏钱——我怎么也想不起我干了什么与此有关的事情。
在一个自由的社会中,除了血缘,基因这种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对于你的人生来说都是一道道选择题。而在一个不自由到僵化的社会里,没有选项可以供你挑选,出身决定了你的人生,走出去的每一步都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早早焊死,你的人生只剩下填空题,甚至连你自己也不过是庞大社会机器中的一颗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螺丝钉。
王小波骨子里对于这样的螺丝钉下了四个字的结论——不如早死!
今天我读王小波,经常会感慨于他笔下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这样的想象力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经历过十年文革,上山下乡,把自己最美好青春献祭给那段最荒唐岁月的人所可以构建出来的。他是那个时代的傲骨,即使是经历了对于自由思想最最严苛的政治运动之后,依然没有放弃对于自由的追求。他又是那样的独一无二,对于他经历过的那个时代自始至终抱着一种轻蔑的态度,常见伤痕文学里面的那些沉重文字,在他的作品里完全看不到 ,可是你在那些看上去戏谑一般的文字后面,却又觉得那种沉重感似乎无处不在。王小波就是王小波,他把自由烙印在了自己每一个基因上。他耗尽了整个写作生涯,“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作了一名冲在最前面的旗手。可是随着1997年4月11日的事故,这位自由主义的旗手就此落幕,而他那充满了自由生命的文字,犹如嵇康一曲抚罢,广陵散自此绝矣!战士死了,可那堡垒还在。
读到这本书的后半段,我常常会想,如果1997年王小波没有溺水,现在65岁的他会活成什么样子,他的笔会不会依然犀利?他会不会被作协招了安?他的段子会不会还能让今天我们这些庸碌苟且的人笑出眼泪?他离开的这二十年,我们真的越来越自由了吗?我们只是听到了越来越多的相互吹捧和倾轧,却再也没有等来第二个王小波。
不知道天堂里面的王小波,看到当今文学界这样的万马齐喑,他会不会觉得很寂寞?
最后附上一段我最喜欢的文字:
我十七岁时在插队,晚上走到野外去,看到夜空像一片紫水潭,星星是些不动的大亮点,夜风是些浅蓝色的流线,云端传来喧嚣的声音。那一瞬间我很幸福,这说明我可以做个诗人,照我看来凡是能在这个无休无止的烦恼、仇恨、互相监视的尘世之上感到片刻欢欣的人,都可以算是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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