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大妈们都伸长了脖子,只见一个胡渣中年男子,搂着个小女孩笨拙地向马路边跑,手指勾着的鱼和青菜甩甩晃晃,脚步活像个紧急狂奔的企鹅,让人觉得可怜又好笑。
“等一下~等一下~”小女孩被搂在腰间,像坐在一辆破旧的过山车上下颠簸,稚嫩的喊声也随着奔跑歪扭颤抖。她使劲抬头看着前方,摇晃视野中有位穿着警察衣服的叔叔,站在一辆面包车前抄抄写写。
“马上、马上就走,不好意思,马上就走。”胡渣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呼呼呼喘气对交警点头哈腰,交警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抄牌。落地站稳的小女孩抬头,不知所措硬着头皮央求:“叔叔,叔叔,我们马上就走啦~可以不抄吗~叔叔~”交警把警帽扶了扶,看见地上站着一个穿旧裙子的小不点,两边辫子歪扭不成形,边说话边拉裙子,估计是刚才爸爸挟着跑的时候,衣服都跑偏了。
这位爸爸黝黑的脸露出白刷刷牙齿,不消停地喘气,交警看看他,看看小不点,再看看他手里的菜,再看看小不点脑袋上乱如麻花的发髻。
“赶紧赶紧走,在这挡道了,不知道这里不能停车吗?”交警不耐烦地叱喝。
“好好好,谢谢,马上走,谢谢。”
“谢谢叔叔。”小不点被爸爸抱进车里,临走时伸出肉肉小手跟交警挥手。交警嘴角勾起微笑,也挥了挥手,爸爸一踩油门,贴着“修补”红色大字的面包车离开了热闹的菜市场。
绕了几个街角,爸爸把车停在一个小区旁的断头路边。“金小线,我们到了。”小女孩拎着菜跑下车,随后这位金爸爸把锅和炉子从车上搬下来,路边架起一个迷你小灶。
金小线踏着嗒嗒嗒的步子,摇头晃脑,似乎正在去往某个神秘快乐的地方。刚走出墙角,一堆小孩就看到了小金钱,摇头晃脑地招呼她过去玩。从小伙伴们熟悉程度上看,金小线已和他们的邻居无异。
“妈妈!妈妈,爸爸在做饭呢!”金小线朝着一个刚从小区大门走出来的妇女喊,只见妇女吃力地提着编织袋,袋里装着各形各状的东西,有几条水管和铁钩之类的物品从编织袋里钻出来。
金小线扑到她身上去,“妈妈,今天咱们的旅游车差点还被交警叔叔抄牌呢?”金小线在女人的衣角末处仰着头对她说。
“那下次的得提醒你爸点,他老不长记性。我去和爸爸煮饭了啊,待会回来吃。”
“好嘞!”金小线没等话说完,就撒手跑去玩了。
可是没玩多久,小朋友们就被小区里爷爷奶奶们领回去各家了,金小线看着孤零零的大铁门,再转身看着大门里孤零零的一注喷泉,金小线悠悠踱步回到爸爸煮饭的地方。
“回来啦?”金妈问。
“嗯,他们都回去吃饭了。”
“乖,我们也很快就能吃了。”
金妈熟练地摆弄着小锅小铲,反手从铁圈里抽出一瓶酱油,画了一个飞轮的轨迹,酱油随着轨迹洒向下铁锅,滋滋的油烟沸腾而起。再顺手把白色小盐瓶挑起,盐巴雪花飞舞般落下,刚碰到菜叶,就被染成菜色,转眼又不见了,化为金小线心里的一种咸香味。
锅里有青菜、小片猪肉、蒜沫,小锅铲开始肆无忌惮地赶着青菜和肉片跳跃,啪、啪、嗒、嗒……金小线盯着入迷时候,菜开始被舀上小碟,在太阳余晖下还能看到腾腾热气,金小线小心翼翼地把它接过来,放在小餐桌正中央。转头一想,这才是第一碟,将它挪到桌面一角。
接下来是鱼,鱼不大但新鲜。活蹦的鱼身被片切了几刀,如果它知道可以献身于这一家人的胃口,喂饱他们在面包车上的生活,也会感觉不疼吧。
鱼从金妈手中滑落向锅,滚烫的油毫不留情地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鱼儿,先是鱼皮和鱼肉的鲜味飘进鼻孔,混杂花生油的味道,惹得小区草丛旁的小狗汪汪叫。
金小线咽了咽口水,眼睛盯着跟自己差不多个儿的锅,时不时踮踮脚,想把锅里的一切看清,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诱惑口水在嘴里不断打滚。
终于等到晚餐,金小线吃的时候故意吧唧吧唧弄得贼响,毕竟吃完食物就消失了,也算是给它们的崇高敬意,让食物消失得轰烈一些吧。
夜晚,面包车亮起了灯,车顶的杂物被夜色吞没了,灯光从车窗漏了出来,远远看去像个暖暖的“灯笼”,浩瀚无比的夜幕,则是保护这小灯笼的屏障。金氏一家三口就住在这车上,虽然狭小五脏俱全,满满当当的修补工具藏了一车,车顶还载了两个箱子,余下的空间刚够母子躺着,金爸则在驾驶座上抽着烟。
金爸爸在跟金妈商量起“旅游”的事。
“湖北有个景区,有咱们的老乡,听他们说景区附近东西挺好卖的,要不咱去看看。”
“咱又不会卖东西,我们手艺就是修修补补,哪会做生意。”
“看你说的,旅游的人有需求,咱们拿点货出去卖,生意不就这样成的?景区的人多的是,一天到晚的像流水似的。听说在那卖水果,一天也能挣两三百,咱两个人,你想想看……”
“真有那么好挣?”
“反正我们拿多少货买多少,又不会亏,要是亏了,那老乡早就不在那干了。”
“那……那去呗,比咱这挣得多点。到时候要是没啥人,咱都得多吆喝点。”
“好嘞,那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
“嗯,那睡吧。”
金小线看了看窗外的草,长得乱糟糟的,听了爸爸妈妈的对话,知道和小伙伴们明天也要道别了。明天该怎么跟他们说呢?
天刚亮,金小线就跑出来,倒一瓶子的水刷牙洗脸。洗漱完就站在小区门口,出来一个认识的就跟他说,她今天就要走了。出来一个说一个。
有的小姑娘太不舍,紧紧抱住金小线,两人还弄弄头发,依依不舍。有的男孩嗯一声就走了,这家伙,无情无义啊。平时都是用心跟你玩,现在再见了没一点不舍得。平时玩得好,但到底是不是好朋友这时候就检验出来了。
过了大半个小时,要不是爸妈不催,金小线还在门口等。有几个家伙可能睡懒觉吧,现在都还没出现。要是见不着,以后可别后悔去了。
离别的这一天,在妈妈的帮助下,金小线和小伙伴们自拍了一张。
— 02 —
金爸还没看到景区的牌,就已经感觉到这里是个挣钱的好地方,花花绿绿的钞票似乎就在这熙熙攘攘的旅客当中翻滚。
景区门口人声鼎腾,拖家带口的走走停停,小情侣被挤得拉不上手,刚长绿的草地上印下百样足迹。
金小线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腿,穿裙子的穿牛仔裤的短的长的、粗的细的、白的黑的、直的弯的、有伤疤的没伤疤的,好不容易才能看到一个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小孩,却又对不上眼神,毕竟都不认识。
金爸金妈一到这地,就请了“老乡大伯”吃饭,第二天就开车领着一摊水果在景区附近摆卖。人是多了,金小线乐趣却少了,没有玩伴,爸爸妈妈还管着不许到处乱跑。整天待在车里像困顿的蚂蚁,无处可去,急的团团转。
金爸金妈看着也不是个办法,把摊位挪到离景区远一点的生活区附近,搭着老乡的摊子一起,金小线才有了小伙伴一起耍。
摊位附近某一天忽然来了几辆“大型面包车”,下来了几个穿着不一样的大孩子。金小线没见过这么大的旅游车,要么是自己家旅游车大小的,要么是大巴士,中间这个头的,头一回见。
俩大孩子穿着新的球鞋,从崭新的车身走出来,蓝白相间的衣服带出几分运动感。大车上还画着几道线,和金小线家的车不一样的是,自己家的车身是被刮了几道痕,对方的看起来是画上去的。大孩子在整理衣服的时候,金小线好奇地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大孩子环顾了一下,发现是个小屁孩,“我们是从上海来的。”
“上海是哪?”
“上海离这里很远,要开两天的车。”
“你们家的旅游车好大呀,我们的家的,小一点。”金小线指着自己家的车。
大孩子看了看远处,问:“哪一辆?”
“那一辆,有红色大字那一辆。”金小线又指了指。大孩子顺着小手看过去,仔细确认了一下。
“你们那是拉货车,我们这才是旅游车。”
“我们家的,也是旅游车。”
“你们那是拉货车。”
“我们家的是旅游车!只是,小一点。”金小线开始不高兴,瞪着眼前这个大孩子。
“哎呀,那是拉货车。”
“旅游车!”
瞬间两人眼神对上了,安静了三秒,大小孩嘴里冒出一句:“小屁孩,那就是拉货车。”
“旅游车,旅游车!我们家的旅游车,用来旅游的!”金小线略带生气连环回应。
“行行行,拉货车变身旅游车。”
“不……是变身,就是旅游车!”金小线把“不”字拉得很长,大小孩耸了耸肩膀,随着大人徒步去了。金小线嘟着嘴,皱着眉,向上翻眼盯着那小孩走远。
晚上小线闷闷不乐地对妈妈投诉,白天有人说我们家的是拉货车。金妈摸着她的头,咱这车就是用来旅游的对不对,走到哪,看到哪,这不是旅游车,是什么车呀?
金小线像只小猫蜷在妈妈的怀中,水灵的眼睛转着圈圈打量四周。拥挤的车里,金妈真身动作稍微大一些,就会碰到各种器具,发出哐当叮铃的声响,爸爸在驾驶座叼着抽了一半的烟。
“那为什么,跟别人家的不一样。”委屈的小猫发出提问,小手指抠着自己肚皮上的衣扣。
“我们的车还能卖东西,帮人家修补东西,这不是厉害吗?告诉妈妈,你想去哪旅游。”
“我想去,这个地方……”说着就把妈妈的手机拿出来,点开了一张沙漠的照片,照片里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孩,站在茫茫沙漠当中,嘴角露出微笑。像一个沙漠中的公主,独特又美丽,没有人前来打扰,只有风砂在周围环绕。
“为什么小线想去这里?”
“这里看起来好玩。”
别的小孩倒是喜欢去游乐场、迪士尼,这姑娘偏偏喜欢去沙漠,这是遗传了谁的嗜好?金妈瞪着照片好一会,歪着头端详照片,尝试将沙漠和小女孩的样子叠加,想象不出来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哎,老婆,跟你商量点事。”坐在驾驶座的金爸,低沉嗓音绕过烟雾传过来。
“啥事?”
“这景区的货不好卖,卖便宜了,同行挤兑你,说你扰乱价格;卖贵了,这点水果、果汁啥的也确实不值那个钱,心里过意不去。即使咱们缺钱,也不能这么干。但是,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活儿,很多客人走累了就打车回去,去市区一趟打车费得两百,我要是拉一趟,拉四五个人收一百八,我这能纯挣一百多,客人还省了钱。”
“你这算非法载客吧,交警抓住咋办……”
“我打听过了,主要不在客人上车的时候被抓住,多半没事。多留个心眼呗,这一天下来,跑三四趟,估计能挣个四五百。”
“这一个月,就是一万多呀。”金妈听到这里,语调不禁升高了。“哎,你要是用车来拉客,那咱这一车的家伙,放哪啊?”
“咱老乡老刘,景区卖帽子的那个,在他那租个房间,撑死了给他一个月六七百块钱。”
“这活……挣得是比咱原来修修补补多一些, 关键是稳定不?”金妈再次皱起了眉头。
“我们来这一个多月了,每天不是人来人往的,需求量大,保稳定。”
“那,咱明天跟老刘商量下租他房子的事?”
“好,明天一早找他聊去,睡觉吧。”
金家三口,住在面包车上已有大半年多,当初金奶奶病重,为了让她在医院病床上能躺着,金爸和金妈商量着,把在城市里租的房子退了,每个月省下近两千块钱,一家人住在面包车上,靠着修补的手艺走街串巷,走到哪修补到哪。期间被交警抓住两回,罚了几百块钱。相比之下,还是省了不少。
说干就干,金爸把车上物品和母女俩安置在老乡家以后,把车里里外外洗了一遍,立马开到景区出口附近兜转。
金爸刚把车挺在景区附近,几个汉子立即围了上来,“哪里来的?”、“你在这认识谁吗?”里面有长发的、短发的男人,露着肩膀的、裹着防晒袖套的,一边走近一边搓手叉腰,偌大的广场一下子被压缩到仅能几个人站立,地面传来滚烫的热浪,从脚到头直卷发梢。猛一看,阵仗就像港片里古惑仔开战前的昂头叫嚣,金爸心里不禁一哆嗦,这里是鱼龙混杂,社会能挣钱的地方都是江湖啊。
金爸咽了口水,杵定了脚根,热辣阳光打在身上却感觉到有点凉,情急之中把此前咨询过的司机名字报出来,几个汉子似知又懵地点点头,“你按规矩办事啊”、“有客共享,别太贪心。”除了点头,金爸也不知此时用什么回应,至于他们说的是什么规矩,鬼才理会,反正能拉着客,挣着钱就是。
拉客不是一门简单的学问,不能舌吐莲花,至少声情并茂,金爸像个小学生看着汉子们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对迎面而来的挑剔客人,一一上前接招。“最后一班车,赶巧了,给你打折”,谁也说不准啥时候是最后的,反正别人多说几遍,听着感觉就信了;“兄弟正好!立即就走,四缺一”,其实那人就是第一个;“你哪来的?老乡老乡,车上有老乡,刚好一起走。”上了车才发现,天下国人皆老乡。
半天过去,金爸还没跟旅客讲过半句话。要说嗓门,不差别人,只是这与生俱来的实在劲,缺乏糊弄人的奇淫技巧,实在难以在瞬息万变的人流中,拉到客人。仔细观察,发现很多司机都是里应外合,有的伙计从景区出口就给客人介绍各种小礼品,客人不感兴趣,接着介绍打车的服务。啊,真是一条龙服务,怎么拼过人家呢?
站在人堆里大半天,金爸竖起耳朵听人们嘴里跑出来的问题。一般人走出来,首先是左顾右盼,假装有谁在联系他,看看手机,接着开始寻找车辆。问司机还小心翼翼,价格和路线一问再问,脸上总有藏不住的不信任。
这天金爸回去连夜手画了一份价格表,第二天去打印店印刷了几份A4大小的纸,过好塑。逢客人就拿给人家看,话也不说两句,有时候别人还以为这是个哑巴。纸上还标注了一行红色醒目的广告语,“不送到门前不收钱!”
云龙混杂的出口,这一招反而成为一股清流,加上金爸一脸皱纹的真诚,不少客人一眼就看中,上车走人。
某一晚,金爸提早收了工,多买了瓶酒和老乡喝了起来。聊起老家的某某人物,几座山水风貌早已不在云云。这一晚,灯光下的金妈笑得格外动人,金爸频频看向金妈,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好像时间回到那次老乡聚会的餐桌上,老金隔着一桌人,看到她,然后眼光就离不开她。
她黑色的T恤,一条把屁股裹得刚好的卡其色休闲裤。夹菜也看着她,刚喝完一杯,放杯的时候还是看着她。最后自己就趁着点酒壮胆,过对面桌攀谈去了。
今晚桌上酒菜剩半,人已醉八分。金爸开始搭讪起金妈来,犹如一个陌生的醉汉在调戏良家少女,要不是转头看到金小线还在,提醒自己是个孩子的爸爸,金爸就更控制不住嘴巴了。金小线每喊一声爸爸,就像泼了一瓢水,能让金爸清醒十几秒。
白酒三杯下肚,火辣的酒精烧着喉咙和陈埋已久的记忆,金爸再次把话题转移到当年的牛逼个人事迹方面去。平时沉默少语的他此时口沫横飞,把别人说话的时间都占了。
不一阵子,老乡们都回屋了。金小线在车上早已捧着手机睡着了。
金妈扛着金爸往房间走,房门一关,他的手就不安分起来,顺着她腰线往上摸,触碰到浑圆敏感的胸部。嘴唇顺着内心的热火吻下去,从脸颊滑到锁骨。
两人的呼吸开始急促,体内荷尔蒙在血脉中奔腾,从心脏喷涌而发,沿动脉汹涌前进,最后注入每一根毛细血管,触达每一片肌肤,相互传递着此起彼伏的兴奋,重温肉体久违的欢愉,夜里深彻交媾。
一场甘霖过后,金爸更爱眼前这女人了。眼前的她,和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的不可分割,亲密得无法掺入愤怒和埋怨。
周末的客人格外多,这一天金爸已经挣了往常的两倍钱。又接了新单,刚帮四位客人装好行李,忽然见大汉们四窜,如战败逃亡之兵,手忙脚乱纷纷上车,一阵阵的刹车当中,几十辆车急逃而散,没等金爸反应过来,交警摩托已经左右伺候。
回到局里把兜里挣的六百块没收了,还说要罚一万,金爸差点当场哭出来。金爸急忙之下,又说又演,分不清自己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平时看手机学来的,欲哭未哭百般求情,脸上褶子一下子深了几个层级。在局里关了一晚上,最后改成了罚两千,这才甘愿把款缴了出来。
脱离虎口的金爸,悻悻地开车回到房子边上。车上吞云吐雾吸了半包烟,路边停车,走了半里路到小溪边,狠狠洗了把脸,扇了脸上几下,把褶子都磨平了些,重新返回车上。
刚踏进门,没料金妈满脸愁容,看到金爸那一刻像丢了十年的老公找了回来,从座椅上弹起来,往前两步,手抓住金爸的肩膀摇晃,“你没事吧,啊?你没事吧?”
“能有啥事,罚了两千块钱。爱,倒霉死了。”
“人不是你撞的?”
“什么人我撞的?我什么时候撞人了?”
“这新闻报道的,昨天下午非法载客的司机逃窜,不小心撞死了两个人。”金妈左手抓着手机,右手颤抖着把手机滑开,眼神在一条条讯息中抓取辨认。
“卧槽,这么严重!我看看”金爸夺过手机,新闻上警方回复,加强警力盘查,严查非法载客,杜绝此类情况发生等。司机撞死是一对无辜的母女,金爸刚稳定的心再次颤抖起来,“哎,不幸啊~造孽啊~”
转头看到金小线在树下捏着树枝,在沙地上写着扭扭歪歪的1、2、3……一朵四瓣花,正开在沙地上。
— 03 —
第二天,金爸没有出车,独自在景区门口溜达,果然私家车都不见了踪影。四面八方的人声早已不见,只剩下些零散的白色塑料袋,肆意飞舞在小广场上。好像在为死者献舞,为她们祭奠。
金家只得再次把东西都搬到车上,为了能最大限度地节约空间,整整花了五个小时,才把所有的器具安顿好。让广告店贴了一对新的“修补”广告字样,看起来就像除旧岁迎新年一样喜庆。
于是,一家子再度重新出发。
为了让奶奶能继续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金氏夫妻一路上学了更多的修补技能,有空时候就刷手机视频学各种修补,从手艺到用料到修补环境都学。
大大小小的技能也数不清会多少,小的例如修剪刀、磨剪刀,大的如通下水道;廉价的如缝补鞋子、自行车,高级的如修护奢侈品包包。用金爸的话说,就是“生活嘛,总是有点东西要修补的。”
车身贴上了越来越多关于修补的小字,配色杂乱也倒有序,看上去活像一张文字海报。开车这辆修补车,像游击战部队,到一个地方安营扎寨修一阵子,等交警或者城管发现了,再去下一个地方。
修闺房的漏风窗户、修父亲送的单车、修情人送的音乐盒……有一会回,帮一位老奶奶义务帮修好了爷爷生前做的木椅。金小线盯着老奶奶家的白色小猫,目不转睛,奶奶便送了金小线一只金色毛的小猫。说是金色,本质是黄色,在阳光下下一照,就显得金灿灿了。金小线谨小慎微地抱着它,怕是弄掉了一根金毛,开始给它讲自己“旅行”到过的地方,接下来还会去沙漠等等。
周一的早晨,N个上班族从面包车路过,洒水车播放着“生日快乐”由远而近,金小线在车里还没睡醒,她小嘴嘟囔跟着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哼……祝你……”金妈干巴巴的食指摸摸她的头,肉乎乎脑门上盖着细黄细黄的秀发,把额头打扮得犹如初生的小动物,即便是水泥做的科学男看了也会被萌化。
看看时间,6月15日,过几天就到金小线的生日了,这竟然是金小线第二次在车上过生日了。
过完生日,她就六岁了。
小线生日这天,金妈早早就买好她最喜欢的鲫鱼,金爸把鱼肚剖开,除去鱼肠鱼鳃,清水冲洗两边,备好辣椒、蒜头、韭菜,武火烧热锅,倒下花生油,拈指撒盐。
鲫鱼下锅,顿时油烟腾盛,金小线嘎嘎乐起来,指着萦绕油烟,“哇,妈妈你看,那上面也有人炸鱼吗?冒出好多烟呀!”
金爸在旁,抬头一看,那上面人家有烟雾滚出来,看样子不像是煮菜,恐怕……不好,是着火了。
由于距离问题,金爸拧头歪脑再三端详了几秒,“妈嘞!就他妈是着火啦!孩子他妈,立马报火警!”他拿着铁锤、毛巾冲了过去,对保安、路人叫喊:“着火啦!你们看,那楼人家着火啦!”
“你去哪?线儿他爸!你进去干嘛!”顿了一刻,金妈搁下锅铲,从裤兜掏出手机,拨出火警电话。呆呆看着楼上的烟越来越大,身旁锅里冒出的烟也越来越大。金妈瞪大了眼睛,张口呼吸着,脚步前进又退回,鞋子急躁地在地面跺出了脚印,手掐着裤子反复拧了七八下,喉咙一下子扯开了喊:“着火啦!救火啦!B栋楼着火啦!快来人啊!”
金妈把小线抱上车,随后冲到小区门口对着楼上不住地喊。小线看看鱼,又看看楼上,看看鱼,又看看楼上的烟火。只见两个地方的烟火越来越大。
几分钟后鸣着长笛的救火车来了,楼下围了一群人。再一会,金爸捂着毛巾和两个孩子从楼梯走出来了。消防员接过孩子,金爸独自走出闹哄哄的人群,回来时,没有了半边眉毛,胡子也焦了。
忽然后面有人快步跟了上来,拿着手机对着金爸背影咔咔拍起来。“救人英雄,救人英雄吶!”声音一出,楼下原本围观的人群像蚂蚁般迁移围了过来。
鱼早已烧焦了。
大家纷纷举起手机,人群中冒出一个妇女的惊讶声:“哟,好像在这烧饭呢……”
“这怎么车上有个小女孩?”
“看起来这家人都住车上呀!”
“还有人住车上?”
“救人英雄是哪个呢?”
……
原本安静的一顿晚餐,被围过来的人群闹得不知所踪。金妈连忙把焦鱼倒进垃圾袋,泼水灭炭火,打包锅碗,在人群围过来之前,把东西安置在车的后尾箱。
万万没有意料到的是,人们对刚才的火灾关注这么快就转移到这里了。“收拾东西,走人。”金爸低声说道,随即启动了车辆。
“小线,坐里边位置去。”金妈指了指中间的位置,小线乖乖地挪动了屁股。金妈绕到车后,啪地盖上后备箱门,走到一侧打开车门,轰地又拉上了。
车辆在人群的拍摄中消失在马路的转弯处。
开了半个小时,找到了一处旧校区旁,晚上格外安静。校区门外一昏黄路灯盏盏,金爸想起了他念过的中学。中学的铃声,是他最后听到的铃声,打那以后,就背着行李出来工作了。
晚上这一家子就上了当地网页版的都市新闻,刷手机也能看到“火场的陌路好汉!徒手救出两男孩”照片上金爸脸上一块红一块黑的,下面还配了一段金家收拾东西,开车离去的视频。金爸的事情,似乎比火灾来得更热闹些。
“啥玩意,这些人没事干。”
“小金毛呢?爸爸。”小线在车里将睡未睡时,问了一句。
“啧,对呀,这猫呢?”
金爸一阵找,金妈耐不住说:“走的时候不就在副驾驶上吗?”
“没有呀。”
金小线一下子坐立起来,喊着“猫咪”小脚丫车上车下地跑,到处找猫。
金妈忽地拍了拍脑袋,“我好像想起来了……我们走的时候,它正在地上吃鱼……”
“我们会去找吧~爸爸。”
“这大半夜的,明天再说吧。猫咪夜晚跑不远。”
“呜呜……”金小线一下委屈地哭起来,“我要猫咪,猫咪……”
“今晚小线过生日,这鱼没吃成,还把猫丢了,就回去一趟吧,找找看。”金妈小声劝说。
金爸没再说话,再次启动车子,往回开。
原来的地方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猫咪也不见了踪影。全家在原地又等了二十分钟,最后只得掉头返回。路上摇摇晃晃,金小线在金妈怀中睡着了。
把车停好熄火,金爸下车点了根烟,金妈递过来一瓶水,“别吸那么多烟,喝点水。”
“媳妇,苦了你了。”
“日子哪儿没苦的。”
“你对小线儿这么好,我替她死去的娘,感谢你……”金爸声音一哽噎,肺里有没吐完的烟,来回一冲,暴呛了,大声咳嗽起来。
“说什么呢……是不是我生的无所谓,她就是我的孩子。”金妈拍拍金爸的后背,实在是呛的厉害。金妈见他说不出话,自己喃喃起来:“当初你知道我不能生,还不是愿意跟我过。小线儿,我是百分百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
“说实话,还是觉得对不住你。操,这日子过得风餐露宿的,虽然是为了给老母亲治病,那是一回事,两人过生活,也得有个质量保证,我确实对不住你……”
“那都是亲人,能咋的?要是换我,我也会这么干。我们年轻身体还行,折腾点多大的事,重要的是咱妈能康复起来。”
沉默了好一会,金爸长吁一口气,“妈的,你说咱这修补的三流手艺,能干多久,人们越来越不喜欢修东西了,能买新的就换,真需要修修补补的,也在网上叫专门公司的了。”
“边干着边看呗,可问题就是,小线都六岁了,也该上学了,咱们这么漂下去,不是个办法。”
“是啊,得找个地方扎根下来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他们都知道,老母亲的病是一天钱不能停,两人靠着修补的手艺,要扎根下来不容易,开始租房什么的,又将是一笔花销。
— 04 —
没找回猫咪,金小线闷闷不乐一连好几天。不管金爸金妈怎么逗,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一会就消散。金妈在手机上给她找小猫的视频,她也不看一眼。
忙活着修修补补的日子,就这么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星期。
晚上在树下抽烟,金爸接了个电话。电话说了一分钟不到,却怔了好久,夕阳把他影子拉长,直到贴到地上,影子消失了。夜的黑光,重新给人另一道黑影。
金爸的背影在树下渐渐缩小,他扶着树干把自己慢慢拉起来,闷声哼了一声。从一棵树,走向一辆车,那辆车里坐着金小线和金妈。
“刚才,二哥来电话,说咱妈,安心地去了。”金爸淡淡说了一句。
“噢…啊…唉……”金妈没说出什么话来,两人眼眶不觉地湿润了,却都各自转头过去,不让金小线看到。
过来好一会,金爸擤了把鼻涕,“明天咱回去一趟。”
开车七个小时,到了老家门口,灵堂早已装扮起来。穿着黑白西装的大哥、二哥,在迎接前来吊唁的亲戚好友。
二哥递给金爸一个塑料套,里面装着台旧手机,和一张写着几个数字的纸条。
“这是妈临终前,让我交代给你的手机,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你拿回去看看吧。哦,手机早电了,要充。”金爸收好塑料套袋,和大哥们一起安排后事。
出于习惯,金爸没有回自己睡过的房间,回到车上,给破旧手机充了电,塑料袋里那串数字便是开机密码。
屏幕一亮,屏幕上除了录音器啥也没有,有一段长长的录音。金爸点开,老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
“金三儿,这些年你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自打你离开家以后,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你也不会回来了。当初没让你上高中,你闹了两天两夜,我狠狠刷了几巴掌在你脸上,还叱喝你。最后让你大哥、二哥去读书。
你没有怨言,还外出打工挣钱寄回来,给你大哥二哥读书,一直读到大学。我当初不应该那么对待你。
哎,我这人也没读过书,年纪轻轻嫁人了,脑子里想的也是如何传宗接代,教出更好的孩子,光宗耀祖。尽管你是领养的,但却是最懂孝顺的。
当初我不欢迎你给小线儿找的后妈,怕的就是那女人,会像我这样对待你,吝啬无情。你一再向我保证,对方是个好女孩,我心里还是怀疑。对于自己没有做到的事情,也不相信别的女人能做到。我后悔啊。
我又把你气走了,带着小线和那女人走了。后来,你大哥说,你们都又过得挺好的。
人最怕就是顽固,我是个顽固的老东西,看人看物,都是以前的那一套。要是能多信你的话,一家人开开心心过日子,我还能活的更开心一些,这病也就没这么痛了。
我这病是老病,有好几次,我都无意间听到,你大哥和二哥商量着,想放弃治疗我这个老东西了,只有你那么坚持,每个月给我打钱治疗。我这是造孽,真是造孽,年轻人打拼挣的钱都耗在我这老骨头上了。
你和你的女人,受苦了。
我是想你常回来的,常回来又能干嘛呢,还是留在城里挣钱好。
尽管这段时间你不曾回来过,我也不怪你。活到这个岁数,算明白了很多事,亲生不是亲生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实在在对人好。
可是都太晚了。
你也不再回来,我也没有什么能补偿你的。你要是有困难,尽可以找你大哥二哥,没有你当年辛苦打拼挣钱给他们上的大学,哪有他们今天,当着公务员,不愁吃穿。
别太要面子,要是能有些好处,面子还是可以先放一放。再说,那也是你的大哥、二哥。他们也应该知道感恩报答了。
他们找过你几次,说给你一些资金合伙做生意,你拒绝了。又给你介绍了几份工作,你也不去。是觉得不好意思还是不想要?你都没有个回答,也不知道什么让你痴迷于修修补补的活儿,到处跑。每年才回来两三次。
小线呢,别给她吃太多冰激凌,她才两三岁,她妈尚还活着时,就叮嘱好多遍了。那玩意我尝了一下,牙齿酸到不行。尽管小孩子牙齿健康伶俐,也不好多吃。
最近身体感觉越来越不行了,有时候做梦会看到孟婆,她端上一碗汤,我恨不得赶紧抢过来喝了,好忘记那些做错的,又改不掉的旧事。
估算时日也不多了,我麻烦护士小姐教我录音,把最后想说的话,都录进这里边,我叮嘱护士,让我儿子打开手机就能看到这个录音的地方。
儿子啊,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那女人和小线,一家人健健康康的,过得快乐就好。
爱吃的鱼多吃点,过冬衣服多买点,一定,一定,开心幸福的过下去。”
金爸放下手机,天上的云消逝了,曾经和母亲、大哥们生活的画面忽远忽近地交织浮现在眼前,有些不愿意想起的在远处刚浮现又消失了,一家几口冬天在一起烤火取暖,上学时候一起讨论作业和老师的片刻,和泪水一起涌上。
他感觉到一段亲情的线断了,随着人和时间逝去而断,无迹可循。看到一旁的金妈和小线,又觉得,有一根金线串起他们三个,牢牢拴在一起,栓着希望。
金爸把车开到河边,把岸边的石头一颗颗扔进水里,每拿起一颗,就把一段关于母亲的记忆灌注入,然后扔出去,任由河流带走。
一抬头,看到了放学的孩子,从泥泞的山坡上走下来,心里想到即将要上学的小线。如果把小线放在老家教育,无异于把小线的教育前程扔进这水里,任她浮沉,或许在这山村里的学校读完出来,和自己当年无异。心底也不是鄙视这里,老师都是实诚的老师,就是教育理念和方法落后。
让小线送回老家上学,将来恐怕是没什么出息,也没有什么人照顾。还不如想想办法,留在城市里生活。
猛地心一横,是要走出去了。
第二天,金爸对母女俩说,“走,咱们一起去看沙漠。”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驾驶着面包车的旅行。修补的字样挂满车身,昂扬的车头越过一段又一段泥路,碾过一个有一个坑洼。
— 05 —
也不知经历了几天几夜,他们终于看到了沙漠,这是金家第一次看到它。
烈日下的沙漠是那么的纯粹,一轮太阳,一片黄沙,没有一点杂质,满天飞舞的黄沙是沙漠傲气扬起的一部分,蜿蜒骆驼脚印,在翻过坡后消失不见。金妈偶尔会想起那只金色的猫,会跑到哪里去。
沙漠的后面,依然是沙漠。
一家人撒欢地在沙漠里跑着,时不时蹲下来用手捧起沙子,感受太阳烤过的热度和颗粒。那曾经的苦涩和伤痕,仿佛都被这纯粹的沙漠修补好了。
后来有小新闻报道说,在某城路边又看到了当年火场救人的“英雄”,开了一家快餐店。
或许是当年在车上拮据的生活空间里练出来的技艺。车厢里简陋而烦闷的生活中,美食变成唯一的精彩出口,身体发肤承受了外界的挑剔,舌尖则挑剔了味道。而当年那辆面包车,涂改成了送餐车。
每天放学的时候,能见到送餐车,从学校接回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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