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璇考入大学作为家族中的一种荣耀宛如多米诺骨牌一样传播着，就连一位常年生活在乡下，几乎让人想不起来的远房表戚也给林父拨通了电话，恭祝他供出了一位优秀的大学生，真是有福气。他可以听得出这种口气里所包藏的羡慕大于恭维，甚至也可以联想到说这话的人脸上会刻着多少分嫉妒，可是他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得意、喜悦、自豪，反而愁眉紧锁，更加厌恶那个推倒第一张骨牌的人。他清楚那个人就是妻子，因为起初在有亲戚询问有关子璇高考情况的时候，他不是说没考上，就是说孩子想再复读一年，争取考所更好的大学。
每当夜深人静，林父一想到将要抹杀掉孩子上学的权利，内心中便会塞满负罪感，他更清楚那一天自己言辞凿凿给子璇讲述不念大学的道理是有多么荒谬可笑，甚至有一天在熟睡中他梦到因保护房产而让子璇的全部努力付诸东流，为自己的私欲而扼杀孩子的理想，因此自己被黑白无常请去要割掉舌头而被惊醒。但是当他在黑暗中环视这套房子，内心依然留存着止不住的绞痛。后来为了既不失去私欲，又不耽误子璇，他和妻子商量先不要着急把房子卖掉，等他去亲戚那里看看能不能再筹些钱回来。但不幸的是由于在很多亲戚手中都有欠账，这也导致人家有着多种理由拒绝他。
即使林父负债累累，可他却有个天大的本事——总是可以淡然自若地在那些债主亲戚面前自吹自擂，他还总结了一套当今股市的“吃金规律”：现如今做生意，打工都不会赚大钱，赚钱的捷径就是钱生钱，换而言之就是用钱买钱，用小钱换大钱，也就是投资股票、债券之类的，并且玩儿这类东西绝对不能操之过急。他还把股市比作鱼塘，每一次的选股就是投放鱼饵，每一次的亏损就是有鱼含住了鱼饵，再次的亏损就是又有一条更大的鱼咬住了正咀嚼鱼饵的那条鱼，股市就是这种大鱼吃小鱼的原理，其实亏损的越多，就等同于挂在钩子上的鱼越多，鱼越大，这也意味着钱赚的越多。
就在子璇的升学宴上，与林父有着债务往来的，不论是他的兄弟姊妹还是与他有着过密来往的娘家亲友在问起他的股票怎么样，何时能把钱还清时，他又高谈阔论起了那套多年来潜心研究出的“规律”，由此话题，又借机扯出了整个金融市场如今的形势变化，而且他从容的姿态，连贯的思维，神秘的微笑，有力的口气……竟把在场的好几个人说的两眼放光，甚至还有人错把这当成是一堂不容错过的金融盛宴，开始向他取经。
“那我倒想问问，你说现在想搞点儿这方面的营生，投资什么好呢？”他三哥向林父请教着，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林父最大的债主，他一直担忧的心甚至还有了种林父可以马上赚到大钱偿还自己的错觉。
“毋庸置疑，房地产。”林父说的斩钉截铁，就和他已经借此成了百万富翁一样。
不晓得林父的口气带有怎样的磁性，抑或是“房地产”这三个字拥有潜在的魔力，本该带着祥和的心情，美好祝福的升学宴竟硬生生的成了“房地产未来走势剖析大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父的脸上显出几丝红晕，他泛着醉意，带着压抑，很不满地看着满脸心事，整场饭局都不参与他热切讨论话题的妻子，“各位亲朋好友都在这儿，刚才大家也都很肯定将来房价会涨，可就在这功夫上，你猜你二姐做出件什么蠢事来？”他打着酒嗝，紧盯着坐在妻子身旁刚才同自己最能产生共鸣的小姨子说道：“她竟然要把家里的房子给卖了！”
“啊？！”妹妹拽了拽挺直身板坐在那里发愣的林妈，“二姐，姐夫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姐夫这么有思想，没听刚才分析的头头是道，我看你再等等吧，别房价刚涨了一二百块钱就考虑卖。”
“对，你二姐就是财迷心窍，别说现在我家房子能卖八九万块钱，就算现在涨到二三十万，我也得考虑它能不能再继续涨下去。”借着小姨子的话，林父大声地说，声音竟掩住了林妈刚才回答的——如果不卖房子，那子璇哪有学费读大学？
“哎，二姐别沉不住气，姐夫刚才说的没错，这房价涨上去未必能跌得下来，别为了眼下这点儿小利，将来再买不回来，这样岂不到最后连个住处都没有？”
“是啊，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卖房啊！”
“现在卖房就等同于丢掉西瓜捡芝麻。”
……
亲戚们你一言，他一语的都在劝说林妈，在耳旁飞来飞去的嘈杂声，仿佛是说明她有多不明智，多鼠目寸光，多么愚蠢……林妈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如果现在不卖房子，那子璇哪来学费读大学？”她把刚才被掩的话语又说了一遍，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有力，同时这样的声音也把包间内的鼎沸压制了下去，就如一块儿橡皮，把乱涂在白纸板上的笔记擦掉一般。
“即使现在没钱读大学，也不能卖房子，就算借钱，也不能卖这套房子，你说是不是？”林父又以刚才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眼神冲着小姨子说着，并期待着得到她同样的支持，不过此刻，小姨子却尴尬地笑了笑，不去看任何人，“这个嘛，我觉得要是这样的话，还真得卖这个房子，毕竟孩子读这么些年书不容易，毕竟考上个好大学更不容易……”
“是啊，是啊！可不能因此耽误了孩子啊！”
一时之间，亲戚们刚才沸沸扬扬的观点如同一直激进前行的海船遭遇到强大风浪，不得不往相返的方向驶去，每个人都说这房子应当卖，说着说着，大伙儿又谈到房子无非就是个住处，根本就不可能涨，再说着说着，亲戚们既不谈论有关子璇读大学的事儿，也不去扯未来房价是跌还是涨，林父的三哥说起了自家姑娘的钢琴培训老师又把学费给涨了，以后考虑不叫她继续学琴了；他大哥说起了近年来自己的家具生意不景气，如今已是入不敷出；林妈身旁的妹妹则讲着单位效益差到了极点，自己已经有段日子没买过像样的衣服穿了……而这一切的谈论都没有冲着林家父母，大家仿佛在聊家常一样，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彰显出某种浓重的叹息。
林家父母虽然听得一清二楚，但他们谁都没有加入到亲戚们的聊天中，只是四目相对，如同不共戴天的仇人那般。林父借着浓重的酒意却难解心中压抑，他终于忍受不了了，他又看了一眼在那里安静坐着的自始至终都不曾融入大人们的世界中的子璇，然后目光又回转到有种不食人间烟火味道的妻子，他恨极了，而且这份恨已经让他丧失掉所有理智，“就是不让子璇读这个大学，我也不能现在卖这套房子！”语音刚落，林父又将紧握的拳头狠狠地敲在桌子上，宛如古时官老爷的惊堂木一样，这一刻，除了桌子上惊颤的碗碟之外，整个包间都安静了下来。
子璇在激灵了一下过后，跑出了包间，母亲也跟着他出去了，在场的亲戚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仿佛难以置信自己竟然置身于一场荒唐的“笑话”中，又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不过不清楚是梦还是醒，有的人看着体态肥胖，瘫坐在那里目光呆滞的林父向他说了些什么，有的人则也走出包间，追着可怜的母子俩儿试图去安慰他们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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