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快一个月了,满眼正是花木凋零之时,叶落归根,鸟倦归巢。立在清晨的寂静里,忽然有故乡的电话打来,妈妈告诉我,姥爷走了,就在昨夜中元节的亥时,享年九十四岁,从此阴阳相隔,再无见日了。
姥爷是1924年大同生人,正值兵荒马乱的年月,军阀割据,饥馑遍地,加上日寇入侵,使得他家人离散,只得自谋生路。后来姥爷九死一生地辗转来到内蒙,从此扎根散叶,毕生耕耘于此,亦将长留于此。
姥爷是一个生性开朗,热爱生活的人。自我幼时,便常见他在自己院子里一块不大的菜地上勤加劳作,忙着给葫芦等蔬菜授粉或施肥,总之是闲不下来。他也是个喜爱孩子的人,尤其是晚辈子孙,更是竭尽所能地照顾和招待。有一次我闹病,姥爷特意做了一个水蒸蛋连夜送了过来,看我吃下才放心地走了。
后来他的岁数越大,便越像一个老小孩。最有印象的是有一次听说,他和姥姥赌气,自己跑到东梁坡下的一个无人住的小房子里“离家出走”,不饮不食,和叛逆的青少年似的,我想起便发笑。
上大学后,我回家次数渐少,见姥爷次数也更少。一次放假回来,我特意去看望他,他正端着一个笸箩在筛面,见了我非常欣喜。他拉着我的手去存粮食的偏屋,和我说:“你看,黄豆,黑豆,扁豆,绿豆还有玉米,甚也不缺!”看他的样子简直满意极了,像是囤了一屋子珍宝一样,我倒有点手足无措,便找了些话题闲说。忽然就讲到过去的年月和抗战,姥爷讲了傅作义带部队勇猛地抗击日寇,有一年冬天打反击,将日本人连夜赶进了河里,为守卫绥远和山西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我不禁问,你遇到过日本人么?姥爷有点沉默,他说:“日本人很坏,他们给人灌满凉水,再用脚把水踩出来,我亲眼见过”。 自那后我才知道,姥爷经历过的苦难,我是无法理解的,他们这一代人,能在兵荒马乱之中生存下来已属不易,所以他们总是珍惜粮食,总是笑对生活。
零九年,姥姥去世了,姥爷的身体逐渐垮了下来。后来听二舅讲,老人闹着要回大同找亲人,二舅拗不过,开车送姥爷到他记忆里的出生之地,没想到他还清楚地记得街道的方向,就像一只失落多年的信鸽,远隔千里,还能寻回自己的老家。
2015年,我又一次看望姥爷,他已经只能坐在轮椅上活动了。那天晚上,他非常健谈,对着我说:“我们姊妹九个,有病死的,饿死的,现在只剩我一个了”,说着伸出一个食指,颤抖着。临走时,二舅提议照个合影,姥爷坚持要着正装,颇有些严肃地坐好,好像这是第一次照相。
今年春节,再次与家人去看望姥爷,他已经无法起床了,身体也干枯起来。他还清楚地认得我,但是说话很慢,“你们现在都是国家的有用人才”,说完努力地伸出一个大拇指,我不禁愧而难当,忙安慰老人好生静养。又到八月返乡,再次见到姥爷时,他识别人已经非常困难了,但还是能知道我来了。走时,我握了他那干枯的手而不敢用力,老人蜷缩如同一个脆弱的婴儿,望之心酸。不想此次已是永诀。
丁酉年中元节的晚上,一个生命轨迹横跨近一个世纪的善良的老人,停止了呼吸。他在这片热土上耕耘过,生活过,养育了众多的子女。他吃了无尽的苦,生离死别,颠沛流离;但他也得享了太平岁月,知足惜福,年至耋耄,得儿女奉孝而安详离世。愿逝者安息,身归大地山川,魂归故里乡梓。
作为后辈儿孙,我们身上都带有这个老人的血脉,这血脉会载着先人的希望和嘱托,在历史岁月中一直流淌下去,周而复始,欣欣向荣,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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