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在青城山上又想起了父亲。
黄昏沉落,山间的殿宇之中灯火明灭,竹海一片静谧。我想父亲见了这样的景致一定很欢喜。
他送我到川大读书时,本来就约好了要一起去登青城山,可是时间吃紧,还没来得及他就匆匆乘列车归去。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父亲就喜欢带我去爬山。
在深秋的时节,倘若觅得好天气,他就会带我到附近的山上去。漫山遍野的枫树与柿树,枫叶火红,柿子赤红,时而秋鸟南飞,远处列车隆隆驶过。
我跟在他身后,像他那样不紧不慢地行走,枯萎的山草在脚下咯吱作响。走到草高的地方,父亲怕草中有蛇,就将我背在背上,边走边给我讲最近的趣闻。那时总是有风从草间吹出来,将我们的对话吹落在山野之上。
等到太阳将要下山,他就带我回家,母亲已经煮好了晚饭在等着我们了。下山的路上会路过一片信号塔林立的平地,密密麻麻的电线将天空划成数块,夕照从每一块中撒落下来。
等到上中学之后,时间渐渐少了,就很少再与父亲一起去登山,有时他唤我去,我也总是因为各样的原因推辞,现在想来,那次青城山,无论如何都应该与父亲一起去的。
登山之外,父亲的另一个至爱是读书,家中藏书数百册,都是他多年来辛勤积累的成果。许多八十年代的书册价钱只卖几角几分,我小时候常常觉得稀奇。
在我刚刚上学的时候,一天午后,父亲抱着一本书坐在书案前,后来回想那大概是《北回归线》或者《南回归线》中的一本,我执意要缠着父亲陪我下棋,他无暇顾我,就从书橱里取出一本鲁迅先生的《彷徨》给我来读。
我只好在自己的小椅子上端端坐下来,仿着父亲的姿势缓缓翻着书页,起初只是看看新鲜,渐渐便毫无察觉地沉入其中。《在酒楼上》觉得有趣,读了一遍又一遍,这大概就是我读书的初体验。
最后的日子里,父亲还在读狄更斯的《远大前程》。那时他已病得很厉害,如果不打止痛针,常常痛到发抖,可是仍然坚持在病床上读书,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感慨他是个痴人。
有一天,我带着熬好的药到医院陪他,草药里有一味药是铁树叶,我跑遍了县城所有药店才得以找到。可是父亲已经难以吞咽,只喝了几口就全都吐了出来。
我给他擦干嘴角,端水漱过口,他似是十分过意不去,将《远大前程》放在膝上,打开又合上,就那样沉思了半晌,突然转过头来问我有没有看过铁树开花。我回答说没有,他就笑着告诉我他知道一个地方能看得到,等他病好了就带我一起去看,我点头答应他说好。
他遂又翻开书页,仍像往常那样埋头其中,聚精会神。
属于山的人我还是没有等到铁树开花。
父亲去世在春天,一个月亮被暗云遮住的夜晚,我噙住眼泪赶着三千里的行程,连夜奔回家中。
老家的院子里有棵梨树,年年春天开雪白的花。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在他少时曾爬上树尖摇晃枝干看花落不止。那晚仍有梨花簌簌落下,只是不见当年摇花少年。
母亲说要将父亲的一些旧书同衣物一起烧掉,我拦住了她,将书卷留了下来。那是些刊有父亲文章的杂志与旧诗稿,年代都已经很久远,我在灯下彻夜阅读,几次落泪。一个曾经燃烧着的灵魂如同古老青灯失去了火光,只余下斑斑青花惹人泪下。
龙应台在《目送》里写道: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其实我很想跑到小路中央,喊父亲停下来,仍陪我一起去登山,去读书,去约定过的地方。可是小路上却已闭起重门,目之所及一物不见。
我只得向着远方静静地挥挥手,在此方希冀他知晓我近来过得很好,只是时而会很思念他,希冀他在父亲节能够收到遥远的祝福,也能得到快乐。
1991年5月,父亲在杭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