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窗扉

作者: 从嘉_ | 来源:发表于2023-12-10 19:23 被阅读0次

    婚礼当日,正是平安夜,世界被华彩的肃穆燃点着。明光饭店的中庭,巨大的水晶球下,各异的人们痴迷地仰望着。快到午夜时分,新人才身着盛装,缓缓地降临。程扉向下望去,朝那灯海人海挥手,宛如天神赦免她的信众,那一瞬间她忘却了身边的新郎,也忘记了披着白纱的自己。

    繁复的,如同一柄张开的大伞的纱裙使她像极了玩具小人,拧一拧后腰上的发条,便能笨拙地起舞。然而宽大的裙摆又不容她跳舞,于是她只好站着,偶尔侧一侧身子,扭一扭头。

    只为回应男人偶尔的关切,因他的个子很高,且整晚都是昂首挺胸,志得意满的样子,如果不低头侧身对程扉说话,程扉便望不见他。

    说话间,程扉注意到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想来是特意整理过的,因而这星点的胡茬显出一种年轻的生气。见她盯着自己看,男人就笑一笑,把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

    男人成婚不是头一次。从前在乡下有过发妻,死掉了,没有子女留下。男人便跑出来,先是读书,后来又从了军,成就了一番事业,还未及染上匪气,遇着程扉,恍然忆起从前梦想的,无不正是这样一位知书达理的,新世界的小妻子,何况程扉确有些高门的矜贵,刚巧又落魄了,乱世之中,英雄救美,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其时,程扉还在一位做实业的老爷家中,为人家的小姐补习。国文、英文。男人每晚都在街灯下守着,她的家在弄堂深处。男人送到弄堂口,将装书的提包递给她,道声再会,转身投入灰蓝的夜雾中。

    程扉想起有一日傍晚,她要出门看场电影,走出弄堂,那卖烤白薯的老太刚出摊,见她经过,急忙招呼,笑着告诉:“小姐,你那个殷勤的郎君,真正是一个大善人来!“也就是自那时,他不再石柱一样立在街灯下,只是常有信来,每随部队到一个地方,总描述那自然风光,撰成七言的诗,他的字写得漂亮,诗也毫不逊色。若不是生在乱世,当是一位逍遥的才子。

    若不是乱世,恐怕我早已冠了别人的姓,像爹的那些女人一样,抽大烟也是度一日。读着男人的信,程扉一边想,一边燃起一支细长的香烟,偶尔啜饮一下,心头有一种苍凉的愉悦。然而很快的,男人又来了信,并宣告说这是最后一封,金风玉露,只待重逢。随信而来的,是一枚还带着硝烟气味的军功章。

    程扉从没收到过这样粗砺的礼物,金属眩目而不通透的色泽,冰凉的触感,和男人一颗滚烫的心一起,很容易地将她迷惑了,带着“个中滋味,我定要亲自品尝”的心情,她接受了一个乱流下的军官,一个逍遥的才子,一个腼腆的青年的求爱。此刻,那军功章的主人就在自己身侧,带着过尽千帆的自豪的笑意,透过朦胧的白纱望着她,美人如花隔云端。真实极了,也虚幻极了。

    零点的钟声就要敲响了。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呼声,人群便开始倒数,那样意气,那样慷慨,仿佛将时间翻覆在股掌。层楼那样高的香槟塔,杯中的酒液都被人潮的声浪震动地摇晃,一切在将满未满的方寸之间,只待钟声将这高高拥起的浪潮重新推远。新的细白的浪花裹挟着旧的,更新的正在远方汇聚着,流动的浪头谁也不让着谁……

    新世界的人们欢呼着,将那旧的声浪远远抛到后面去。宝珠从护士手中接过包装得闪烁可爱的礼物,像领圣餐的信徒那样怀着虔诚的敬意。这是她在这儿过的第二个平安夜。第一年的时候,她挣脱了管束,跑到正在做弥撒的教堂门口,即被捆缚了回来,他们为她注射了一点药剂,好让她一言不发,顺从地捧着她的礼物,像一个天真的孩童。宝珠喃喃地念着,身体比话语还要瘫软。

    和所有被神弃绝的人聚集在这间病院一层的大堂中,有些人坐在早已安排好的位置上,宝珠来得迟了些,她刚服了药,精神涣散,软弱得无法起身,然而集会是一件容不得她拒绝的大事,况且这软弱在看护她的人眼中未尝不是件好事,拿出新衣来在她面前挥一挥,带起一阵细碎的尘。

    那是件深红的驼毛大衣,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在她某次发作之下,兜帽和肩部连接的地方被扯坏了,又缝补起来,看着还很是光鲜,但在她惨白的面容映衬下,光鲜也蒙上了一层灰雾。护士推她来到寂静的人群中,不多时,台上有人讲话,每过一会儿便有几个人上去又下来,台下仍静默着,又过须臾,厅堂的大灯挨个亮了起来,将宝珠身上的大衣映成赭红。

    宝珠觑着眼感受着,脸上泛起一抹疲乏的笑意,不必屏息凝神,一片荒凉的静寂中,她先是听到烟花绽开的声音,后又听到了教堂的钟声,仿佛还有庄严的圣歌声,她满意地阖上眼睛,没有十字架可以摩挲,在倒数的间隙里,她便将前生记得起的人和事一一细数。

    欢腾的浪潮吹起了程扉的面纱,蹦跳的脚步翻起了更加热情的音浪,是时候起舞了。男人攥着她的手激起了一层热汗,急不可待地转向她,与她深深地拥吻着。祝福声与酒杯相撞的声音连珠似的滚来,在快乐的闹哄中,往日的人事在她脑中如奔驹逝川,一任迅疾地淌过。

    春意融融,唯有她二人相偎的阁楼上春意融融,枕在她褪去丝袜的小腿上,那些细小的金黄的绒毛,唯有被暖阳淬过的笑眼方能看到。她哼一支在租界里听到的,俚俗的外国曲调;她将她从家中带来的骨瓷摔碎,一片片拼成温馨的装饰在墙上;她将细密的针脚留在她里衣的柔软上;香烟最初就是为她燃起的,微辛的云雾中,笑倒在彼此的身上,互相为对方掏耳朵。

    程扉关起眼睛,耳边仍是如沸的人潮,心中却呼啸起朔风,将这圆满的一切都吹散了。

    窗外飘起雪来,宝珠挑开窗户,深深吸一口冷而润的空气,朝那裹着她的大衣,犹嫌寒冷的女人挑眉道:“扉,这才是属于我们的新天地。”

    节日的流程走完了,硕大的灯盏渐次暗下去,陪着宝珠回房的,唯有一盏烛光,宝珠凝望着那支烛,直到滴下烛泪来。隔壁床的疯女人,照例在睡前大声念她的报纸,从头到尾,边角也不放过,读完一页,方能进睡。

    宝珠这时药劲过了一些,尚不愿动弹,思维却很清楚,听那女人读报,原知今日是那人的喜日。种种前尘,今已纷飞。也只能为她,也为自己流一点无用的泪水,学着向那不肯接受她的天上的父,祈祷她的喜乐平安。地狱天堂一齐向她张开怀抱,只为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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