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战争吞噬一切。
双方首脑的思想化作利刃与流弹,利刃与流弹化作战场上的死神,死神慢慢享受着士兵们的肉体与灵魂。
去他的战争,去他的灵魂。
“如果真有上帝……呸!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这个该死的愚蠢到家的灵魂?!”
一位狙击手狠狠地吐出一口血沫。他的牙被一发榴弹炮震得粉碎。他趴在地上,脸沾着砖灰和碎肉,搜索着一具尸体,拿走两个弹匣后就把这摊不知是友是敌、四肢只剩下左手和右腿的可怜血肉推到一边去。
这片废墟里无人生还。双方的士兵用身体使得战线不往自己的方向推进。
他以蹲姿缓缓前行,悄悄摸进战场东侧最后一栋还未倒塌的建筑——一座教堂。他感到有点不对劲:祷告台后面放着一尊站立的人形雕像,腹部有一个洞。就他所知,交战地带都是信奉基督教的地区……战争让基督教徒也开始立偶塑像了?
但眼下他没空关注宗教的改革问题。作为一名参战三年的士兵,他迅速在二楼找到了制高点,并且顺手搭了个能同时观察教堂内外的简易战壕。随即他拿出刚才搜到的子弹,给手里的步枪装上。真好笑,他想,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在一声爆炸中灰飞烟灭,现在还要像喂宠物一样照顾这支枪。
这支枪。他忽然认真地盯着枪身。
过去一星期,他们刚刚从野战转为巷战,丛林里腥臭的污泥都在衣服上结成了硬块,随即又在高楼的倒塌声中覆上一层水泥。可以说,士兵现在都没个人样。
可是这支枪还是光洁的,一尘不染,仿佛刚从军工厂里被拧上最后一颗螺丝。枪托到枪身是一体的褐色木结构,镶嵌着装饰和稳定用的金属条,精钢的枪管即使在昏暗的阳光下也熠熠生辉。
他举起自己的手。指甲全都震裂了,右手小指骨折,右手无名指缺了一半。两只手缠满了绷带,绷带被血和油浸透了。可即使如此,刚才枪上被碰到的部分依然不见痕迹。
枪成精了?如果不是伤口太痛,他真的会笑出声来。
“枪成精了!”她惊喜地叫着。“亲爱的,你百发百中!”
少年放下手里的木弹子枪,把发射用的皮带也卸了下来。女孩欢笑着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两人跌倒在初春新发的草地上,鲜艳欲滴的阳光晒得土地汩汩地冒着芬芳的蒸气,两人身后的村庄沉静而安详。
玩笑或认真地吻了不知多少次后,女孩抬起头看着恋人深灰色的眼睛。
“你明年要去当兵,是不是?”
“嗯。”少年犹豫地回答,留意着女孩的表情。
“带上我吧。”
“不可以。”
“你怕危险吗?”
“我不怕,但我不想你靠近战场。”
“可我想去。”
“为什么?”
她笑了。
“因为战场上有你。”
然而女孩没能如愿。少年入伍前一星期,重病缠身的她在恋人的泪与吻中离去。
履带声。
狙击手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从狙击镜里看到不止一辆坦克,还有不用看也知道的协同部队。
一公里。
他在随身账本上疯狂地计算着,参数包括坦克的射程和速度,还有制式突击步枪和狙击步枪的最远射击距离。因为肌肉过紧,他把铅笔按断了。
最多七百米,不能再近了。
他在碎砖上架起枪,果断地开火了。
两个弹匣,十四发子弹。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坚信友军的支援随即就到,现在要做的只是拖住敌军,哪怕就一会也行。
他力求一发子弹贯穿两名敌人,越多越好。
也许一个人在绝境时运气会变好点,这座教堂的位置非常刁钻,敌军暂时还无法判断他的位置。他用一个半弹匣换掉了敌军一个小队。
敌军小队指挥抻着脖子,费力地喊着什么,随即,步兵像幼雏一样躲进坦克后面,喧天的履带声冲他这边响起。
他的瞳孔放大了。他的位置暴露了。
他下意识地换弹,然后发现这是最后一枚。
狙击手绝望地咬着牙,头磕在地面上。
“该死……”
敌军的指挥官。是的,那家伙刚才站在坦克顶上喊话来着。
我的日子到头了,我带你一起死吧。
“……我百发百中。”
“圣母玛利亚,满被恩宠的人啊。”他开始祈祷。
“愿您保佑我残损而可悲的生命,愿我的枪法在最后一刻也不松懈。”
他把圣母经和不知哪听来的印第安悼词混到一起了,虽然听起来还挺搭的。
“看在我的枪到现在都这么他妈新的份上,保佑我一枪带走那个该死的家伙。”
圣母会原谅脏话的。
他举起枪。
他奇怪地感觉到,枪的触感好像变了。右手握着的仿佛不是握柄,而是温软的手腕。这手腕很像他故去的恋人,他甚至能感觉到肌肤熟悉的纹理和微小的褶皱。周身呛鼻的汽油味和燃烧味中,恍惚间有股令人安心的体香。他在恋人的轻抚中瞄准敌指挥官的肥脑袋。
我就要死了……也许我能再度见到你了。
他扣下扳机。
坦克司机是个胆小的人,原本他在一位贵族家里当司机,待遇很不错,现在被拉到战场上来,免不了嘟嘟囔囔。伙食不好啦,坦克的拉杆锈得吱嘎响啦,车长抽的劣质雪茄味道太重啦,军队里的人早就习惯了他的嘟哝声,坦克也是。
指挥官软塌塌的身体咚地一声摔倒在车里的时候,他倒没怎么害怕,入伍一个月来他见惯了死人,于是只对着指挥官脑门子上的枪眼嘟囔了一声“可怜的人”。
但坦克履带轰然断开的时候,他吓得不嘟囔了。这可是战场,坦克断带基本等于宣告全车人的死刑。司机慌乱之间摸起指挥官的手枪,连滚带爬地摔下车去。
然后他见到了真正的地狱。
所有的坦克都断掉了履带,像乌龟一样蠢笨地趴在原地。所有的步兵都在嘶叫,挣扎,仿佛正被什么怪物抓住,每个人身上都在绽开大大小小的血花,就像同时被十把枪围着射击,每处关节都因为来自不同方向的猛烈冲击而怪异地扭曲着,土地很快被鲜血浸满,甚至逐渐积起长流。司机慌乱地蹲在坦克旁边,试图从子弹来处寻找开枪者,但他一个人也没看到。
然后,如同有人一声令下,所有的“射击”停止了,士兵们同时摊倒在地面上,甚至没有一具四肢完整的尸体。有一具腹腔洞开的尸体不偏不倚地砸在司机的脑袋上,温热的血肉和肠子挂了司机一头一脸。司机浑身颤抖地怪叫一声,两眼翻白,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沾满血液,如同剖腹产的婴儿。他再也没能站起身来。
“可我想去。”
“为什么?”
“因为战场上有你。”
“有我又如何?”
“亲爱的,因为你百发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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