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西洋学者曾经分析过,人的执念往往与童年时期的缺憾有关。物质匮乏的孩子长大后往往喜欢囤积,被人欺负的孩子很有可能会迷信力量,诸如此类,不一而同。
林不语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对名字过分执着的人。
林不语,人如其名是个哑巴,上海滩最出名的哑巴。不过不语是他的字,此人名盅,取“临终”之意。
林盅的名是他母亲王氏给取的,在十四岁以前,他的名字一直写作林终的。据说在他一出来被发现底下带把以后,他母亲就决定叫他林终。这已经不是厌恶了,而是仇恨,恨不得这个孩子一出生便去死。
林盅的父亲叫林万言,此人巧舌如簧八面玲珑,凭借一张嘴在偌大的上海滩取得了一席之地,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情报贩子。正是凭着这一张嘴,林万言俘获了林盅母亲的芳心。
王氏以前在上海的大户人家里做工,二人私定终身后她为林万言产下一女,不待珠黄便被抛弃了。在那个年代女人依靠夫家不存在独立一说,王氏性子烈,顶着风言风语回了老家,谁知走时已怀孕两月了,这一胎便是林盅。得知王氏产下男孩儿后林万言倒是有点动心,他寄回去一笔钱,还给孩子起了名字有意相认,被王氏臭骂一顿后就再也没搭理过这三人。
连名字都透着怨气的林盅就这样一点点长大,除了姐姐林韶再也没有别的朋友,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给自己见着的东西起名字。家里养的鸡鸭猪牛,院里的树和花草,甚至锅碗瓢盆……总之看起来跟个傻子似的。他长得神似父亲,但又不爱说话,受了虐打连哼都不多哼一声。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他十岁,有一日他那素未谋面的爹在上海滩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把他拿去抵罪了。那帮人倒是不客气,药哑了林盅,绑了林韶和王氏以及林万言的几个红颜知己,末了还是把林万言和一众女人给宰了。林万言身后的那一帮人见状不好不理,把林盅抢回去名义上是培养他为他爹报仇,实际上是给外头做个样子。谁知林盅势如破竹,六年后杀了回来,接管了他爹的生意,彻底划出了自己的地盘。
那一年上海滩歌舞升平,新来了个情报贩子叫林不语,是个会腹语的哑巴。他性格乖张孤僻不好相与,情报贩子的大忌几乎犯了个遍,与其说是做生意倒不如说是趁着倒闭前狠圈钱。此人热衷取名,买了幢房子临近上海滩最热闹的花街,是个闹中取静的地儿,称作无声堂。无声堂吞了数十个势力不等的情报贩子,每个都派了个诨名,按照瞧不惯他的人所说那是“要叫整个上海滩都随他姓林。”
林盅对名字的执着也体现在做生意上,名字他喜欢的主儿打折,他瞧不上的则加倍收费,为此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这厮最可怕的一点是他从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更不在乎别人的命。几年时间下来无声堂凭借其准确的情报,无耻的作风和老板林盅不要命的性子不衰反盛,打了上海滩几个不看好他的大拿一记耳光。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四年,无声堂终于等来了第二个人。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被人撺掇来送死的不少见,只是来送死还把门关好顺带在门垫上蹭蹭鞋的也少见,底下人拿住了以后便送给林盅过目。十岁的小孩儿跟只野猴一样,梗着脖子盯着林盅,被踹了几脚逼问名字的时候只是冷冷吐出来句“我没名字”。声音沙哑难听,据说是小时候生病再也没好。林盅瞅着他,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己,却又像自己。自己想了许久的一个名字蓦然跃上心头,喉头一动,话便脱口而出:“我叫你罄茕,林罄茕。”
罄茕,听着跟庆穷似的,底下人觉得不吉利但不敢说话。腹语发出这个音来不算容易,他念的字正腔圆,是因为私下里不知念过多少次了。早年间他照着《康熙字典》扒字,后来买了本《汉语大字典》,翻来翻去取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字组了个名,意思大概是终结忧愁。林盅念过几年书,算不上学识渊博,诗经楚辞还是读过的。但也不知为何,他就是瞧好了这个难写难念还说不通的名,十有八九还是因为怪异的性子吧。
林罄茕顶着这个怪名跟了林盅,一开始也不乐意,时常闹点情绪。但指望林盅迁就别人是不可能的,这人可着劲的作死,底子又弱,那一年冬天病了三次连大夫都不知道叫。两人就一直对抗到林罄茕也看不过眼去,先低头服软,这才算完。他是个好孩子,起先是怜悯重病之人,不忍看人煎熬,后来则是感动于林盅竭尽所能挤出来的善意。他会点功夫,林盅又请了个先生教他,机灵不敢说忠心是有的。林盅也乐得用他,他就尽职尽责地当个跟班,兢兢战战等着无声堂倒好及时护着林盅跑路。
这一等便是数年。一九三七年,无声堂终于遇到得罪不起的人了。可这一次却不只是两人遭难,整个上海滩乃至全中国都几乎沦丧。日本人打进了上海,枪炮无情,街道上到处都是死人。
林盅心中没什么民族大义,但他不喜欢自己的街上尸横遍野,也不喜欢日本人的名字。他看报纸时常发出类似于“一郎这名字不好,如狼似虎之徒,不可信”之类的感慨。每次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罄茕都不应声,装作没看见林盅手下过给国军和共党的钱财物资,心中盘算着把林盅迷晕了送出城去的可能性。
林盅这人,可以豁出命去对付他不喜欢的人,惹急了他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赔钱买卖他都乐意干。他经手的最值钱的便是消息,那个时期孤岛一般的上海但凡是有心抗日的中国人或多或少都从他这里走过消息,有往他这里送的,也有从他手里取的,这个过程无声堂分文不取甚至常常倒贴。那段时间林盅常在街上走动,林罄茕跟在他身后陪他慢慢踱着,来往于各个堂口、剧院、车站、食肆酒肆和各类想不到的地方,见各式各样的人。其中有他们的耳目,有一心求财的,还有林盅口中那些“为了些个念头甘愿去死”的人。此时少年已长成了青年,他早已明白那一句口信或是一张纸背后可能是个血淋淋的故事,可林盅不收钱了,所以他无从判断这些到底有多重要。那会是传奇小说里绝世高手扭转乾坤的必杀一击吗?他觉得不像。那应该只是即将死在恶人刀下的可怜人们生前拼尽全力使出的最后一招吧。
一九四零年冬,林盅卷了钱财带着罄茕逃了。无声堂这么多年来获利无数,过去两年里花了不少,剩下的还够换两张去美国的船票。罄茕心里其实希望能留下来,几个勉强可以被称之为朋友的熟人都横死了,说不想报仇是假的。但他也知道林盅无可奈何,这么不怕死的人都要走了,定是知道自己留下不仅没用还恐成拖累。此前林盅曾自嘲过,若是被抓,只怕动最轻的刑他就忍不住要招。少年时他经住了酷刑,因为他真的无话可说;如今他知道了太多事,一旦被抓,看看那些人的手段,就算他死了指不定还能挖出点什么。
往美国去这一路也是九死一生,不过总算是平安到了。罄茕学过一阵洋文,可以应付;林盅的腹语则不好操纵,几年下来勉强与人交流而已,平日里多混迹在中国城内。无声堂剩下的路子被交与熟人,据说在后来汪伪政府时期依旧活跃着。林盅同样也瞧不上那位仁兄的名,自然很愿意看他头疼。
二人一直留在美国,罄茕后来娶妻生子育有三儿两女,一直视林盅为父兄奉养。林盅最后客死美国,享年九十一岁,终身未婚,遗产都给了罄茕及其家人。他晚年对名字渐渐看淡,据说是因为自己虽叫“临终”却比许多人都长命,姓名表字如何,都不甚在意了。
后来有好事者研究上海历史,欲将林盅其人其事改编成影视作品,未能成行。毕竟故事太过无聊,观众读者都不会满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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