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说,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
有些人的人生,连一袭破袍都算不上,至多是一段旧社会女人的缠脚布,又长又臭。
30年前的某一天,刚满岁的我随父母去了广州投靠亲戚,亲戚是个生意人,帮衬着父母,我们也做起了小生意,往后就极少回饶平老家。我虽出生在山村里,却是在省城读书长大,几个相处甚密的朋友,都是广州人,我能讲一口流利的白话,知道哪些公交地铁站要抢座让座,也知道哪些商场在打折,但对于家乡的一切,却陌生得很。
大学毕业,机缘巧合,我加入公考大军,考到了家乡的镇政府。有人说,父辈好不容易离开深山,我却又回来了,确实,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或许家族都是商人,就好像古时候家财万贯的商贾在小官差面前也毕恭毕敬一般,公务员对做小生意的父母来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职业,考到家乡,便是衣锦还乡。
入职那天,没有骑着壮硕白马,头上也没有乌纱帽,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只身回到陌生的家乡。这里举目绿油油的山茶,连绵不绝的高山,逶迤盘旋的山路,新鲜而养眼。然而,就像新摘的山竹,新鲜总不持久,很快,我厌倦了这些旧陋凌乱的房舍,厌倦了寂寥黯淡的夜晚,更厌倦百无聊赖的工作环境。
单位里每个月忙碌的日子总是那么几天,大部分人、大部分时间都清闲得很,几个人凑在一起,泡一壶茶,可以聊到地老天荒。起初,为了融入集体,我跟着老同事闲扯,尽是些细细碎碎嚼不烂的话渣,如同口香糖嚼得没了甜味,恨不得找个垃圾桶吐掉。慢慢的,这种得过且过的日子多了,心里的排斥愈见强烈,就好像熬了夜后大清早被闹钟惊醒一样,狠狠地关了铃声挣扎片刻,千百个不愿意又不得不起来。
以前的老友多是网络联系,共同经历少了,也便少了许多共同话题,即使有了高铁,周末经常能回广州,见面终究是少了许多,看到她们朋友圈的照片,才知道商店又打折了,“嘿,这裙子新买的,最近打折,特划算,你周末回来可以去看看。”“有看新闻吗,地铁要开7号线了,以后我们去老地方可方便啦。”聊天时还兴致勃勃,盼到了周末,却已失了热情,这或许是人的共性,美好的事情,计划时总是最美的,真正到了,却仿佛在计划里已经历过一遍,无中生出腻来。有那么些独处的晚上,山里静得出奇,似乎静出了声音,耳边轰隆隆,分不清是屋外传来,还是心里乱糟糟响起,往后,哪里才是我安下心的家?我倚着窗户望月,明晃晃的缺月上总有一摊阴影,以为是蒙着飘过的云,等这一朵飘走了,好似还有一朵,等了许久,阴影仍在,才知就是等到月圆,阴影也是嵌在月亮上的。我终于望见了30岁的轮廓,却仿佛已预见了这一世的模样,这样一想,不禁觉着这一世特别漫长,像一段旧社会女人的缠脚布,又长又臭。
家乡没有什么娱乐去处,闲时会和三两同龄的同事凑在一起,有次听其中一人说起她工作常接触的人,大都是些低保户。她发现,很多低保户都是单亲家庭,以单亲妈妈打杂工带着几个孩子居多。我内心不禁感慨,在她们经历不幸婚姻至离婚的那一刻,或者在丈夫去世的那一刻,她们饱受了怎样的内心折磨,随着季节转换,时而帮人采茶,时而进厂做工,拉扯着孩子长大,又要供他们上学,在这片寂寥的山村里,日复一日。可她们同样又长又臭的人生,反而是有盼头,盼着孩子长大,走出深山,盼着有了出息的孩子给她盖座新房,甚至盼着在某个深蓝色的夏季夜晚惬意地坐在自家门口纳凉打个盹,也许想到这些,她们便踏实了,抬起头,月亮就在那,孩子就在那。
我开始在别人闲扯的时候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比如听听爱豆扣动心弦的歌,看几本收藏许久却不得空翻开的书,码几行跟公文无关的字等等等等杂杂碎碎又踏踏实实的小事。周末若不回广州,还可邀老友到山里来,沐浴在大自然新鲜的空气里对她们来说,确是诱惑;若是想念霓虹灯和老地方,便搭上一班高铁呼呼回去,我相信,一个又一个的周末已足够让我知道7号线哪个站要抢座让座了。有爸妈和朋友的广州是我的家,生我养我的家乡也是我的家,在别人腻了一座城的时候,我却有两座城的随性选择。
盼头,想来就是心里的期待,期待总是天马行空,抓住了,盼头就有了。毕竟,哪怕人生是一段缠脚布,缠出的小脚也有漂亮和丑陋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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