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再婚了

女人铺好瑜伽垫，抬起头来笑着对我说：“早，海伦！” 说话的女人叫薇薇安，有一张精致好看的亚洲脸，齐耳短发，透着一股精气神，身材紧致，一看就是那种长期锻炼的人。

疫情开始后，来健身的人突然少了，每天看到的几个熟面孔，都属于那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天不练就浑身难受的人。我和她便是这群异类中鲜有的亚洲脸，稀少得好像早晨的星星，十分醒目。

我是个慢热的人，四十岁以后，很难和谁成为亲密朋友，但女人的天性仿佛需要和人交流，也许是国内的朋友暂时无法见面了，我需要在本地找一个替身，总之，我俩很快熟悉起来。

熟了后才知道，薇薇安一个人在美国生活很多年了，她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美国印第安人，但父亲的基因强大，几乎无保留地传给了她。二战期间，他们一家人活在夹缝之中，父母当年的爱情也是惊天地泣鬼神。

那个时候，美国人分不清日本人和中国人以及韩国人有何不同，他们一家先是假装成韩国人，但是后来有一天被人说起他们长得更像中国人时，他们就改口对外说自己是中国人了。

薇薇安虽然长着标准的亚洲脸，但内里却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了，春节快到时，我对她说：“想吃饺子吗？”我习惯了在春节前包些饺子，分送给好友，听他们夸赞我的手艺，然后我会美滋滋一整天。疫情之后，没人可以分享了，我就问薇薇安，要不要给她带些饺子。

结果她的回答把我惊着了：“哎哟，我不过春节，更很少吃饺子，偶尔想吃的时候，就去点个外卖。” 我对她说：“那种外卖的饺子不正宗啊，我包好给你拿过来，保你大吃一惊！”我仿佛看到了她吃美味饺子的神情。结果她却说：“不用拉，太麻烦了，怕折腾你。”

我只好做罢，心里悄悄说：“可惜了，徒有其表，白长了一个亚洲脸，连饺子这种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都不会欣赏。”

我俩成为闺蜜时，薇薇安已经要离开了，她将去美国西部找女儿去了。女人的友情真的很怪，在一起时，天天见却并不深聊，仿佛聊多了就会暴露出自己的小似的。但是，快分开了，才发现什么都没来得及聊呢！有种千言万语哽在心头之感。

一天，我送给她一个简易项链，可以将口罩关在脖子上，随时摘，随时戴，不会担心找不到。没想到她十分感动，对我说她在卖房子，在这里居住了三十年了，一旦要离开，才发现地下室里堆满了没用的东西，但那些东西记载着过去的岁月，使她无法轻易丢掉。除了来健身，她就在地下室里，将东西打包或者丢掉。

薇薇安离开时，正赶上西部的山火燃烧最猛之际，她十分纠结地说：“没办法，女儿需要我，外孙女没人照顾，疫情期间，雇不起保姆也不敢用。”

我理解地点头。她又说：“今天关了银行账号，到了那边一切都换新的，牙医，家庭医生，美发店，健身馆也需要再找，说这话时，她的眼神流露出担忧。我安慰道：“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我把她当做闺蜜了。每次我一说：“面包会有的，”总会被接上下一句：“牛奶也会有的。”

但她却傻傻地看着我说：“面包肯定不会缺，牛奶我喝了过敏。”我感觉被自己打败了，不仅被打败，而且是被反弹回来，我有多少自己为是的习惯啊，平时不察觉，现在试图开始结交新朋友，一切不合逻辑的东西都冒出泡来。我微笑了，低声解释道：“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是一部电影里的对话，我习惯了用它和闺蜜开玩笑了。”

她的眼睛突然亮晶晶地闪烁出感动，那一刻她意识到，我把她当做我的闺蜜了。这一发现，使我俩的心迅速靠拢了。俩个中年大妈，不同的文化背景下长大，在那一刻，找到了上初中时，遇到好同桌的欣喜和感动。

后来她走了，看上去一切还好，通过脸书，她给我看她的小外孙女，一个很聪明的混血小女孩，但是她说：“我要和他们保持距离，不能走太近了，帮一点是一点，但不能进入他们的生活，免得女婿和女儿为难。”我深以为是，觉得她是一个智慧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会再婚的，虽然她总是说，我不会再婚了。美国有不少这样的单身女人，她们离婚以后再没结婚，我知道她丈夫去世以后，她再也没结婚，是因为她总会去比较，老公在世时对她太好啦！其他人在已逝去丈夫的光环下都变得黯淡无光，昏庸琐碎。

再后来，她对我说：“我带小孙孙出去玩，在公园里遇到一个人，他也带外孙子来玩，天天见，就熟了，俩孩子玩得很不错，他俩就聊得多一点，原来他是日本人，比自己大几岁，他的英语多少有一点口音。”我心窃喜，叮嘱她好好把握。

再后来，薇薇安发现，他俩带的午餐盒竟然相似，一个小饭团，一小块三文鱼，于是，他们分享野餐。再后来，男人就开始单独约她了。

加州开放后，他们开始去吃中餐，男人退休金很高，经济条件好，让她感觉很踏实。

一天，海上的台风经过，她忘了关地下室的窗户，啪嗒啪嗒，摔碎了玻璃，就像进来了盗贼，吓得她一晚上大气都不敢出，第二天早上，跑到地下室，看到碎了的窗户，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和害怕再次涌上心头。她想，我或许该结婚了。

你别说，他们还真是心有灵犀，那个老帅哥果然向薇薇安表白了，却被她拒绝了，她说：“我觉得这样就挺好，何必把俩个人绑死呢。” 男人听了很失望，但对她更好了。

经过薇薇安两次患病后，俩人的感情再次升温，男人对她知冷知热，体贴入微，让她十分感动，平时习以为常的小事，到她这里，都成了值得讨论的话题，他们顺着这些家常理短，渐渐找回了温暖的人生。虽然中间起伏跌宕了几个回合，但她最终答应了男人的求婚。

她终于放下了比较和抵抗，地下室里的那些旧物，也有了如隔一层磨砂纸般的陌生。

他们结婚后，男人说：”中国有句老话，欲擒故纵！“ 薇薇安傻傻不懂，老先生独自微笑。薇薇安哪想到，自己的拒绝反而成了诱敌深入的利器，

今年圣诞前夕，又是我俩互相祝福的时候，她竟然看着更年轻了，眼睛弯弯地眯着，皱纹却舒展开来，旁边的男人白发修剪得很有型，简直是风度翩翩，她一直说不会再结婚，结果还是被自己打脸了，我真为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