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梅姨

01

秋露浓重。

纽约的皇后区此时安静得出奇，一个年轻的护士低头看看手里的中文广告“家有老母，八十有三，需要爱心护士一名”她再次确认了地址后，按响了门铃，门铃显然坏了，僵尸般悄声无息。

再次敲门，门开了，里面光线昏暗。有人开了大灯，护士这才看清了主人梅姨的模样。发现她很像一个名人，“大赤包”，对，就是那个老舍的名著茶馆中的女人。只是眼前的她少了一些庸俗，多了一份慵懒。

梅姨看了一眼护士，目光停留在她的裤子上，眉头不由地皱了一下“刚从大陆来吧？”“是的”护士的脸红了，为了自己的土气被人看出，有些尴尬。

她环视四周，看到落地灯旁的沙发上，竟然还坐着一个更老的“大赤包”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拖出来的，只是另外的那个已经完全失去了水分，抽吧的厉害了。有时你看到两个如此相像的女人，会不由得想起某种类似宿命的东西。

02

梅姨的母亲早年丧夫。

每次想到父亲，梅姨就心情复杂，那种感觉总会引发她的头痛发作。

父亲临终前对母亲说：“对不住你啦!可怜你要带大三个这么小的孩子！”母亲泪如雨下。

“我有一个心愿一直未了，将来让仔仔回一趟大陆老家，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和祖坟埋在一起。”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有一个过门不到一年的媳妇叫桂香，她应该还活着。”梅姨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这话时眼角有大滴的泪珠沧然坠落，那泪珠里积蓄了太多的不甘和不舍。

这个山东老兵，当年跟着老蒋打仗，身上曾多处受伤，从未哼过一声，如今疾病已经把他最后的气血耗尽。1949年来台时，他高大，帅气，命运河水般把他像一片树叶冲到了台湾，人生一直在幻想着“打回老家去”当中浑然过了二十年。

一转眼已经面临生命的终点，本以为自己身上那条看不见的根早已经腐烂消失。谁知午夜梦回，海风拍窗时，桂香和山东老家的黄色土屋便会浑然一体出现在他的梦中，让这个五尺汉子泪湿霑巾。

梅姨有点怨恨父亲，她总觉得父亲的心一直留在大陆。在她幼小的记忆里，父亲和他们有限的几次外出都带着些许梦游者的神情。

这些老兵一直是人在曹营心在汉，难怪台湾人总是称他们“外省人”。

母亲是老派女人，靠眷村里一个小小的面馆坚持着带大了他们三人。再后来哥哥的生意渐有起色，他们全家决定移民美国。

03

梅姨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来纽约后，她坚持让母亲和她一起住。她十三岁的儿子小然自打出生就没见过生父，由老母一手带大。

移民来美这些年过去，儿子已经不认识中文，只会说不会写了。而外婆的英文只限于和她的狗狗说“过来! 没有啦！”他对外婆的感情比对母亲深厚很多，渐渐不能用同一种语言交流了，令他倍感孤独。

“拜托你好好照顾我的母亲，她这一生吃了好多苦”梅姨叮嘱护士。

梅姨虽然一不留神胖成了大赤包，但对人类的审美一直坚定地保留了少女的初衷。

1998年的初夏，皇后区满街的大树怒放了一种粉色的花朵，变成了桃花盛开的地方。

在法拉盛的台湾人圈子里，有一群老鼠会律师。开车出门，个个都像发哥，稍微胖一点的还有黄金龙的味道，发型精致，西装笔挺。他们帮人转身份，做政治避难，教申请者练习基本的邪门歪道，他们还提供野鸡大学的学位证，帮着刚到此地的大陆人解决各种疑难杂症，令初到纽约的人都把他们当成雷锋。

1997年，大陆人开始了源源不断的赴美逃亡。他们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般来到纽约，前赴后继的把美元叮当作响地倒进了雷锋们的口袋里。

在众人的兴奋和暴富中，只有梅姨平静地说“应该通知法海，把这些雷锋统统压在雷峰塔下一万年”这话后来在法拉盛被传为经典。

看不惯归看不惯，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梅姨隔三差五地出现在老鼠会里。

在法拉盛的街上，你很容易认出梅姨。她不仅酷爱绿色，更是喜爱反季节穿衣。她固执地认为，胖子已经失去了追求时尚的条件，若想彰显个性，唯有冬夏颠倒。

当她在下午的人群中像一个绿球飘移而过时，赤包特色的苍白大脸显得沉重而孤独。

今天，她来到这里是等待着一个惊喜。虽然在此之前她已经历过无数次失望。

04

这是一个花香飘过的早晨，在十几个律师合租的办公室里，梅姨一眼就看到了来自福建的帅锅张振富。

他有一张酷似张国荣的脸，身材适中，眼神忧郁。穿过堆积如山的文件望过来，在一片嘈杂声中，他美得像一个雕像。

梅姨心跳加快，微汗晶莹，面部泛起一阵阵潮红，脸部虽然有些僵硬，眼神却充满了喜悦，这让梅姨显出几分生动。她今天刻意穿了一件浅绿色旗袍，上面有白色的树叶点衬，虽然紧绷着让人担心随时会撑破，倒也颇为东方。

二人相约离开，准备在附近的咖啡馆一叙。董律师送出来，到了电梯口，梅姨悄悄往他西装口袋里塞了600美金，本来说好300刀，这一高兴多给了一倍。董律师忍不住想笑，他见梅姨欢喜的脖子也红了，脖颈的皮肤有些松了，像只澳洲的纯种火鸡。

咖啡店里很冷清。他们坐下后听见风拍打着窗户，外面起风了，乌云在远处酝酿着眼泪和一场阴谋。咖啡喝完，一个口头协议已经悄然达成，其速度之快让梅姨和国荣都有些吃惊。

他们将在三个月内结婚。眼下国荣急需绿卡，他已听说假结婚洛阳纸贵，不如就真结婚。至于当初他是怎样通过蛇头花光全家多年的积蓄，九死一生地来到美国，他始终只字不提。他的右眼角至今布满血丝是那段经历留下的顽疾。虽然两人的年龄差了整整十岁，但是墙上的照片里一朵牡丹顽强怒放时，人们也会不由自主心生感动，忘记了他们年龄上的差异。

日子在最初的三年里，有点像甜腻的苹果派。以至于80多岁的老母亲只好躲进她的小屋不出来，还对护士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儿子小然也是每天放学后“悄悄滴进村，打枪地没有”。

岁月静好，几乎像纽约中央公园的湖水。“晨钟暮鼓，安之若素”梅姨书房的条幅沉静醒目。

05

一切从她有了孩子开始变味。准确地说是从她怀上宝宝后就开始了，只是她当时沉浸在终于怀上了的喜悦中把其他的事情都忽略了。

梅姨不止一次想过，有一天她会先老，国荣会厌烦自己。做为女人，梅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她觉得，国荣来纽约立足，需要她的帮助，而她也需要享受这样的爱情。

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是丈夫，不是花钱的"野鸭"，需要和他人分享。如果有一天，他们的关系真的不行了，那也值了。

从父母的经历看，人生就是一次火车之旅，女人的精彩在于身边的伙伴和窗外的风景。至于他多久要下车，走到那一步再说吧！眼前若能给他生个孩子，肯定是为自己加了筹码。

每每想到国荣是初婚，再想到他看小孩子时的神情，梅姨就更加坚定了生一个孩子的想法。可是梅姨46岁的土地已经贫瘠，即使种子优秀也是毫无动静。

梅姨悄悄找了那种特殊医生。婚后第四年来到时她终于有啦！可惜好事来临时，当事人用力过猛了。

梅姨呵护胎儿的样子让周围人紧张。她仿佛每时每刻捧着一个精美昂贵的瓷器，她的肚皮是那个瓷器的玻璃罩。

冬天来到时，很多乌鸦在树上大叫不止，让她心烦。她也有点迷信，总觉得这叫声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降临。此时梅姨已经足月，本来就胖，又揣着个宝宝，再穿上羽绒背心，基本上就是一个绿球在家里滚来滚去。

周日早晨，梅姨开始疼痛。国荣赶紧开车陪她来到医院。

在待产室，梅姨喊一声，就看见国荣笑一下。这使她很生气，觉得对方的笑很残忍，又觉得自己的样子很滑稽甚至有一点丑陋。她让他别再笑，他措手不及傻在那里不知该放上什么表情。黑人护士提醒他，“你的表情要和你妻子保持一致，最好呼吸和用力都要一致”。他突然想起课堂上的培训“同呼吸，共命运”赶紧收拾起笑脸如法炮制，却发现为时已晚。

梅姨痛了六个小时后，宫口不再继续打开。医生说“年龄大了宫缩无力，只能剖腹产了”。

......梅姨醒来时，麻醉药已经过去了。她感觉腹部的痛一阵高过一阵，火辣辣的刀割感。

病房里竟然没有人，她看到桌上的的花瓶里的水在阳光下泛光，阳光很强，一些尘埃在光线中飞舞。花瓶里的水显然该换了，开始污浊的水使玫瑰花瓣的边缘有了枯萎。原来这已经是三天以后，她从抢救室里搬出来，现在她和孩子都活着。

梅姨这个年龄得到孩子是上帝的恩赐。孩子只要爬在她身上，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挺成僵尸，让孩子熟睡，直到把自己彻底累酸。

生老大时自己年轻，忙着挣钱，小然都是妈妈带的，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尽过母亲的义务，也完全不知这里面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喜悦。她感受着自己的伟大，也被自己所感动。

06

孩子两岁时，梅姨的大姨妈噶然终止。这使她开始慌乱。虽然医生一再说，是该停的时候了。她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失眠症回来再次抓住梅姨。无论天气什么温度，无论她在哪里，她都在忙着流汗，有时像上帝倒了一盆水下来，直接泼湿她的全身。

她试着出去工作以转移这种紧张，但是只要和人谈话，她就会脸红如关公，汗流如雨下，让她倍感尴尬，最后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很多时候，她在中国城来回滚动时，那里的老板都会用闽南话和她打招呼，问候她的老公，他们已经一厢情愿地把她当成了福建媳妇。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有点特殊，或者每天有份工作去做是一种幸福。人们都喜欢活在一种秩序中，离开了固定的秩序和人群，人们便失去了自己。

此时的国荣已经在梅姨哥哥的公司里做到了部门经理。绿卡到手后，人也自信多了。由里到外透着成熟男人的干练和自信。只是他回家越来越晚了，两人的关系像一桌盛宴因为等人太久渐渐冷却。

终于在一次喝得大醉后，国荣由同事驾车送回，浑身呕吐物已经臭不可闻。梅姨扑过来想帮他收拾，国荣却借着酒胆将她一把推开，还用英语骂了一句“BEACH”把梅姨惊得眼珠子掉了一地。

男人在当晚酒醒后对梅姨说，“以后你别再碰我，你再使劲也是徒劳，你使我阳痿了，我以为我从此就是太监了。但是昨晚我出去试过了，我无罪。”梅姨呆在床上成了雕像，过了很久，大颗泪珠跌落而下，很快连成线。

这以后家里的气氛变了，仿佛冷战开始。母亲，小然，护士一律蹑手蹑脚的走路唯恐任何风吹草动打破了梅姨的一江春水，那歇斯底里的眼泪一旦流起来，便会像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在梅姨的潜意识里，国民党当年带走的都是国粹，而大陆留下的只是些孔乙己和阿Q。如今孔乙己似乎要造反了，有天梅姨分明听见国荣洗澡时哼唱着什么“翻身农奴把歌唱”这是几个意思？

国荣最近更不愿回家了。他有几次在纽约的地铁里徘徊，一个衰老的黑人女歌手用浑厚的嗓子唱着一首悲沧的歌，国荣的英语还达不到听懂的程度，但那歌声却像水一样洇透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打了一个寒战，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看见一只肥硕的老鼠托着一块披萨在下楼梯，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因为家里穷，她经常在菜市场收摊时去捡些人家准备扔掉的菜，坏了一半的苹果，变黑了的香蕉带回家来。每年春节，总会有乡亲从世界各国赶回福建，他只记得自己的羡慕，看到他们衣锦还乡的风光。

父亲说“你长大了，也出去闯闯，我和你妈就指望你了。”眼前的生活，他说不出其中的五味杂陈，却有点看不起自己，这种对自己的蔑视使他近来总是胸口发闷，肝区疼痛。他发现自己开始脱发，头顶已经依稀可见。

他一直没和父母说他的媳妇比自己大很多。虽然梅姨一贯看不起他的父母，但在他的心里，那是他人生全部的温暖所在。他只说，我们不缺钱，身份已经拿到了，工作也很好。他不断给家里寄钱,有时也会寄上全家福，照片上只有他们三人，他不想让父母知道还有个小然的存在，他们老了正变得脆弱，越简单越好！

老鼠仍在费力拖那块披萨，他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愿回家。一阵尿骚味随寒风飘来他把风衣裹紧，一半思维飘向远方的老家，一半沉浸在眼前的现实中。

突然一个念头“滌”地一闪把他吓了一跳“我要离婚，我不能被绑架，我不能把自己就这样沤掉!”可是儿子，儿子怎么办？父母定会疯掉......不论怎样，我必须离婚！想清楚了，胸口不那么痛了，他迈进了地铁车厢。

梅姨很久没有出门了。她枯坐窗前看着秋叶随风飘零，梧桐渐渐趋于轻松。此时离群索居的她倍感孤独，那些绿色旗袍挂在衣橱里开始落灰，像一排排绿色僵尸。她盼望有人来访，偶尔有人敲门，她又会假装不在家，不想让任何人进来。

护士最后一次见到梅姨时，她的眼睛是空洞和绝望的。嘴微张，双唇颤动，似乎想哭又想说什么，看到她脸上那种冰凉的悲伤，护士升起同情却不知如何安慰她，本能地走近想给她一个拥抱，可就在护士抱住她双肩的瞬间，梅姨很快闪到了沙发的另一端。她不想和任何人靠近，仿佛靠近了会带来某种丧失或侵犯，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知。

护士拿起最后的工资带上门出来，外面依然很静，留下梅姨在昏暗的光线里宛如一尊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