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米勒》A篇（下）
罗毅的脚步渐渐远去，周遭又归于静寂。米勒扬起头，想象着高墙之外如水的月光和怡人的微风，它聆听着时光的流逝，以及来自身体里滴答滴答的微弱声响，所有的一切忽然在瞬间具都安静了下来。它低下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罗毅绝对没有想到，当他带着罗薇重新打开那扇门时，米勒已经终止了自己的运行。它坐在地上，睡着了一般平静安详——米勒已将自己调至声控模式，那句重新启动的密码，除了它自己，这世上再无人知晓。
罗毅怔怔地看着
妹妹抢到米勒面前，用尽了所有办法，最终，从哀伤变成了绝望。
罗薇跪在地上，伸手轻抚米勒的脸颊幽幽说道：“你满意了吗，罗毅，我终于一无所有了。”
罗毅心中涌起阵阵酸楚：“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
罗薇冷冷一笑：“对了，我还有个有名无实的哥哥……但我只当他和爸妈一样，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在你眼里，米勒只是没有生命的金属，但对我而言，它是我唯一的家人。”
罗毅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将那些泛着苦涩的言语悄悄咽下，轻声问道：“可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吗？”
“没这个必要了。”罗薇紧紧握着米勒的手，言语中已无丝毫温度，“明天我会离开这里，但在那之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罗毅仰着头站了很久，最后望了米勒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消隐在了暗夜之中。
清晨，凉风凄劲，万里无云。
罗薇黯然端坐在堡垒5号飞船的舱体中，沉默不语。从点火发射到颠簸爬升，她一直抚摸着腕上的定位仪，看着米勒的位置从青翠的绿色慢慢变成了象征遥远的暗红。
舱体之外，这次人类逃离史上最为壮观的时刻悄然拉开帷幕，激动的人群争先拥向窗前。
“看啊，是机器人！好多机器人飞向船尾！”
“原来是机器人在推动飞船升空……”
“这得要用多少机器人啊！”
“难怪连我们的机器人也被征用了，想不到家庭机器人也有这么英武的时候！”
“快看，有东西在从船尾的火焰中往下掉！”
众人睁大双眼，踮脚争抢着向窗外望去。
“是……是机器人损毁的残骸……”
数不清的残骸碎雨般漫天散落，打在一批又一批，义无反顾冲向船尾烈焰的机器人身上。嘈杂热闹的座舱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人人心中具是五味杂陈，有的已情不自禁摸向衣兜里，从自家机器人身上卸下的记忆芯片。
罗薇低着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米勒的坐标，用手指轻轻抚摸那抹暗红的光标，无声地向它做最后的道别。
“为什么……只有我们的飞船要由机器人来推动？”
众人闻声皆望向发问的人，罗薇低垂的眉目也不禁微微一扬。
“难道，难道燃料不足的传言是真的？”
话音刚落，船舱便传来强烈的颠簸，震颤一阵强似一阵，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了惊恐之色。没过多久，强烈震动便已超出了大家所能忍受的极限。
“机器人也救不了我们，飞船要坠毁了！”
顿时，尖叫和哭喊在舱体中此起彼伏，愈演愈烈。人们纷纷离开座位涌向舱门，不断拍打呼喊，当先的几人更是抄起应急工具，想要强行破拆舱门。
“回来！”罗薇起身大喊，“这是大气湍流中爬升的正常颠簸，大家留在位子上再忍耐一下！”喊声一出，便即刻淹没在了如潮的哭喊声中。
刺耳的警报因舱门受损而响起，闪动的红光加剧了恐慌，人们几近疯狂地向舱门涌去。
“都回到座位上坐好！”
一个军警举枪冲人群发出喝令，背后却忽然遭到一记重击，当他踉跄起身回望时，发现一个尖脸男子抢先拾起了他掉落在地的枪，并调转枪口对准了他。
刺耳的枪声过后，所有人都随着军警的倒地而安静了下来。
“谁再靠近舱门，我就打死谁！”
尖脸男子说完，抓起身边惊呆了的罗薇，用枪抵住她的脑袋向驾驶舱奔去。
驾驶舱中，工作人员正在紧张修复因骚乱导致的故障。面对尖脸男子和罗薇的突然闯入，大家一时无暇反应具是惊得呆坐原位，唯有指挥台上的一个冷面男子瞥了他们一眼后，忽然面色凝滞，豁然站起身来。
罗薇一见冷面男子，便睁大了双眼惊道：“你怎么在这？”
罗毅则皱了皱眉，沉声说：“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三个月前，米勒历尽波折捞起的第五个箱体中只留有一半能源，于是当局决定以全部机器人作为一级动力，来确保堡垒五号的运行。但即便如此，五号飞船能否成功脱离地心引力进入航行轨道，仍然是个未知数。
罗薇的名字被列在了堡垒四号的乘客名单中，她知道这并非幸运，而是罗毅的刻意安排。当得知所有技术精英都将乘坐另外四艘飞船离开时，罗薇的心中对这种“补偿”行径更加充满了鄙夷。于是，在登船的前一刻，她将自己的名额换给了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女，孤身踏上这场生死未卜的旅程。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并没有乘坐堡垒四号离开，而是主动请命成为了堡垒五号的总指挥。
“少废话！你们谁是罗毅？”尖脸男子使劲用枪抵住罗薇的头，歇斯底里地吼道。
罗毅放下手头的工作，大步走到尖脸男子面前。尖脸男子丢开罗薇，将黑洞洞的枪对准罗毅的眉心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就算你们牺牲掉所有的机器人，也没法确保能安全离开地球！”
罗毅冷冷说道：“你想怎样？”
“丢弃破损的客舱，马上！”
飞船外，数不尽的机器人拖着火焰冲入飞船尾部的熊熊烈焰——爬升已经进入了至关重要的时刻。
“不行！”罗毅断然回绝。
“我最后给你三秒钟！要是不答应，我就杀了她！”男子将枪口重新对准了罗薇。
罗毅心头一震，这场面一下子打开了尘封心底的记忆。十五年前的一场意外中，他们的父母毅然决定保全调研数据，最终双双葬身在黑暗的马里亚纳海沟。从此，那个曾经温暖的家成为了他心中永远无法触及的痛。
“一！”
七年前，那个照亮他的内心，带给他无限憧憬的姑娘，同样在生死抉择的时刻，毫不犹豫地松开了他的手，永远离他而去。
无数个日夜，他反复追问这些逝去的灵魂：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选择，就算你们不畏死亡，可曾想过这样做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二！”
罗毅低下头展颜一笑，没想到有一天，他自己也可以体会到他们当时的心情——正是为了重要的人，才从来就没有第二种选择。
“三！”
尖脸男子扭头去看身旁的罗薇，罗毅看准时机扑了上去，死死按住冰冷的枪口。枪声响起，罗毅仰面倒在了罗薇的面前。
“哥——”罗薇不顾一切抢到罗毅身边。
门外的军警冲进来制服了尖脸男子，一众工作人员也争抢着围过来查看罗毅的伤情。
罗毅回过神来，伸手自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嵌着子弹的芯片，上面沾着斑斑血迹的红色字母“A”显得格外娇艳。
“安妮……”罗毅暗忖，“没想到，最后护我身前的……依然是你。”
见罗毅平安无事，罗薇终于忍不住投入罗毅的怀里，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罗工，舱体失压修复完毕，但所有机器人都已经引爆，我们仍处在失速当中！”众人稍作安稳的心又再次悬起。
“可惜……就差一点，哪怕再有一个机器人……”
罗毅拥住罗薇，抬手在她抽泣颤抖的背上轻轻安抚：“最终还是没法让你安全地离开。”
罗薇摇了摇头：“但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罗毅欣然点了点头，起身回到工作台：“准备迫降，一定要尽力减少伤亡。”
屏幕上，飞船的爬升速度渐渐放缓，逐步递减的数字仿佛开启了所有人生命的倒计时。驾驶舱里，工作人员背水一战，屏息凝神等待飞船坠落的时刻，此间的每一秒都似永恒般漫长。
紧张时刻，罗薇的心中反倒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轻轻道了一声：“米勒，我回来了。”
忽然，屏幕上的数据产生了变化，只听一人高声喊道：“有物体在向我们靠近，是机器人！还有一个机器人！”
呼声打破了驾驶舱中的死寂，重生之火被瞬间点燃，大家凝视着机器人不断缩短的距离，悬着的心具都是擂鼓般怦然跳动。
罗薇呆了一呆，低头发现腕上暗红的坐标竟然变成了绿色。她伸手掩住冰冷的嘴唇，心中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悲……只转身奔到最大的玻璃幕墙前，拼命向下张望。
绿色的坐标飞快闪动，终于，米勒的身影破云而出。看到它的那一刻，罗薇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她贴紧幕墙，将手伸向米勒的位置。这时，米勒也来到了幕墙的另一端，与她掌心相对。
“傻瓜，原来你等的是这句话。”
厚厚的玻璃幕墙外，米勒冲罗薇微微一笑，依然如春日里微风拂面般暖人心扉。它最后望了望罗薇的面容，猛然推开幕墙，转身化作一团蓝色的火焰，冲向堡垒五号的尾端，在熊熊烈焰中渐渐化为灰烬。
……
画面终止了，陈力和杨新相对无言。良久，杨新才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最终，是米勒救了所有人。”
陈力沉默不语，杨新叹了口气，抬手向米勒落满灰尘的定位仪伸去。
陈力拦住了他：“你要做什么？”
“关掉它，”杨新沉声说，“已经一百多年了，那个叫罗薇的女孩不会回来了，让它这样持续发送定位，永远在这里没有结果地等下去，就算是个机器人也太残忍了吧。”
陈力按下杨新的手臂：“如果它甘愿如此呢？对于米勒这样的机器人，或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它的意愿……”
回程之路尤为漫长，陈力和杨新的心因这个无意间开启的故事而变得异常沉重。他们的飞船拖着一道金色的光线，如流星般划过米勒的视野，瞬间便将深蓝静谧的地球远远隐在了身后无尽的星际里，而面前黑暗深邃的茫茫宇宙中，却依然回荡着微弱而持久的波动。
“你好，我是类人机器人米勒，现在是声控模式，等待启动……”
（A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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