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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吹烟,火光徐徐。侦查机在低空盘旋,一架、两架、三架、四架,每过二十分钟例行盘旋一次,每次在他的上空停留十秒。如耳膜里的苍蝇般嗡嗡直响,如猎鹰般的勾眼直逼近地面。涡轮吹散风沙,机轮剐蹭断枝,空中的气流热气被战争炙热地燃烧着,呼出一团废气焦灼着大地。地面烧成了红色,河流浸染成红颜料。
此刻,郎适游一动不动地躺在水洼里,腥味蒙住了他的鼻孔,渗进了咽喉。脸和身子成一团火,把水洼变成了红洼。他的身上躺着一位叫阚侃的战士,阚侃的下巴对着他的额头。半个小时前,红色岩浆奔涌迸发,顺着郎适游的额发粘连一起,接着是眼睛、鼻骨、脸颊,然后如换血般从阚侃身体转移到他身上,直至染红整个郎适游。阚侃为了保护他,用后背挡住炮火。他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在吐血,然后无声地死去。死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如眼泪蔓延整个眼睛,然后成为一团火点亮整个眼球,燃烧到极致时,黯淡下去,定格在那儿。
铁锈味笼罩在他的周围,阚侃的生命也在此时抽离。秃鹫站在阚侃背上,不断地啃食着。郎适游听到秃鹫在撕咬着,咀嚼着,每一声都是煎熬。他感觉到肉在分离,骨骼在错位,他听到了地狱的声音,也闻到了丧钟摇摆的狰狞。
他的手在颤抖。你可曾感受过将死之人的鲜血,尤其是血液奔流时的热度,不是冰冷的,而是鲜活的。但他没有放松,他的手里一直握着一支钢笔,随时等待着秃鹫的袭击。若这无耻的家伙要提前结束他的生命,他就用这只笔直插它的咽喉,让它知道人的滋味。不是肉味,而是愤怒的怒火。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算过了,这批侦察机还要待三秒。“三、二、一”郎适游默念了三声,静听空中的动静。立马把钢笔尖对准秃鹫的嘴巴。秃鹫嘴上的腐肉还未吞咽,就被郎适游的钢笔给刺中,直挺挺地倒下。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郎适游,好像在说:“你不过也是一摊腐肉。”
郎适游无情地把它甩出去,忿恨道:“该死的终结者。”他看着阚侃的残骸,跪在边上,默默地祈祷:“兄弟,走好!”他很快地把尸体拖到树下,用树叶掩埋,做成简易的墓穴。
牛虻闻到郎适游身上的气味,朝他攻击。他揭下衣服向它们拍过去。牛虻闻见衣服上的血性,则转向去吸吮衣服的味道。而郎适游快速地爬上树,往高处爬去。
树叶抖动着身上的炮灰,散落在他的身上。他顺势嚼起斑驳绿黑的叶子,涂抹在身上,想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显眼的红。手够不着的部分,他就用身体往树干上蹭。或者用身子猛力地撞树干,把炭灰撒得更多些,遍布全身。很快,他变成了一团煤炭蜷在树上,成为一丛黑。是氧化了,还是黑化了,无从分别,从高空俯瞰,它就是树的一部分,无需辨别。
郎适游的大腿夹住树干,他用嘴叼着钢笔,一只手抓住树枝,吊在那里,。另一只手试图掏衣服内衬里的稿纸。稿纸早已被阚侃的血水染红。他把稿纸放在树干上来回搓着,树干搓掉纸上的血迹,粘上了炭灰,伴随着摩擦,树干在轻微地抖动。变黑的稿纸仍未干,他把稿纸晾在树枝上,远看就是墨本。
透过斑驳树叶,他通过望远镜看到对岸的敌军在用刺刀对着同胞,俘虏如稻草人般绑在桩子上,没有任何反抗。刀刺向皮囊,就像稻草般散架,然后松散地倒向前面,堆成人丘。一个绑上,一个倒下,再一个绑上,一个倒下。敌人接二连三地不知疲惫,它们就是未化妆的小丑,裂开嘴时嘲笑着冰冷的世界。
两点钟方向,在军营后侧有士兵在搬运麻袋,往西面挺进。而河岸前侧,炮火正酣。敌军从战壕里陆续撤退。虽然,敌人没有消减战斗力,但是能看出他们在挪开战线。
他换了一个姿势在树干上靠着,拿起钢笔在稿纸上写着:“减少正面火力,两路包抄,一路右袭粮草,二路左救同胞。”秃鹫的血液在钢笔尖上残留着肉渣,几次模糊了稿纸。郎适游用食指和拇指拔除残渣,运笔速写。
发动机再次靠近,机轮剐蹭断枝,在他的头上掉落,风打在稿纸上啪啪作响。郎适游攀附在树上,过了十秒后,快速地跳下地面。他捡起阚侃的水壶和行军包,壶里血水回涌。他把盖子拧紧,挎上军包,捆扎厚草,固定在后背上,决心去前线送信。走了几步,他脱下一只鞋,把稿纸叠成豆腐块,塞进鞋底。
五十米短跑至前线边缘,一米铁丝网横在他和前线之间。他快速蹲下,挺进铁丝网。轰炸机炸向二十米开外的铁丝处,炸出了一个大窟窿。瞬间,火苗蹿起,灼热漫开。炮弹的余热传到郎适游上方的铁丝上,犹如手指推倒多米诺骨牌,递进扩散。
烈日是一捆柴,助燃铁丝上的火苗,越烧越旺。他隐约闻到一股焦灼,这个味道再熟悉不过了,战场上遍地都是这个味儿。他觉得后背上更加地热,就像他背着一面大镜子,热流全往身上猛灌。
坏了,厚草烧着了。
他用手往后摸了一摸,一把炭灰烧到指尖,烫成了泡。厚草才是薪火,把他的背烧得滚烫滚烫的,像村里人杀猪时用热水烫毛的模样。他觉得他就是那头猪,皮越烧越硬,随时能烤出芬芳的味道,吸引动物们来品尝。
这时,轰炸机再次挺进。
郎适游压低身子,整个贴近泥潭里。他不能动,只能寄希望于泥潭能够分担他身体上的灼烧,降一分是一分。可是泥潭太浅,它只是亲吻了他的脸和身体,并没有淹没他的后背和四肢。火吹开了他的衣服,裂开了烧红的皮肤,然后露出像拔火罐的深红,接着是深赫色。如果村里的老中医看到他这副模样,一定会说他阴虚火旺。可是他的后背是整片红,出现了水汽。在过一阵,就会有脂溶性的香味在他后背上传来,有烈阳助兴他就会成为烤猪。
上方的轰炸机转变了航向,往远处飞去。郎适游迅速地脱下厚草,一个翻身,在泥潭里使命地蹭。然后,他把袜子踢掉,匍匐地爬出铁丝网。
他离大本营太远,中间隔了一个滩涂。大部队在向对岸敌军打去,郎适游看到放稍处的士兵,他挥舞着双手。
这时,敌军看到了他,把他击倒。一枪,二枪,三枪。五脏六腑被猛烈地击打着,犹如泄了气的皮球摊倒在地上。
他用最后的力气把鞋子脱下,扔进水里。
望向天空,飞机在挺近,俯冲驰来。他比了一个“V”,等待着炮火快闪,留下自己的剪影。这是他第一次照相,也是最后一次。
他不知道大本营是否能捡到那只鞋子,他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找到那张炭灰为底,红血为字的稿纸,他更不会知道,他将会被轰炸机炸成炮灰,融为这片焦土,成为这场战争的硝烟一尘。他最后想到什么,只有他知道。
但是,请记住,他是一个兵。一个永远不会被人记住的兵。他的班长、他的同志们在血泊中成为了河流一支。他可能比他们要幸运,因为他能完整地留在土地上,成为炮灰,成为战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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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一阅青馨
专题主编:猫小巫Er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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