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姥姥,还数那年我亲自“导演”的那次中毒的事,害得姥姥身体肿得不像样,坐在炕头用手指着我,我吓得不知所措……
在我的印象里,姥姥就像一个圆规一样。身子大脚小,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左摇右摆,一点都不稳。那个姿态活像一个行走的“圆规”。又大又瘦的身体,在幼时却被狠心地裹脚,活活将脚骨头嘞断团在一起,脚面上击起一个大大的包,脚趾窝在一起,脚心高高弓起,整体成前面尖后面大,穿的鞋都是看似三角形样子的鞋,浅浅的鞋帮,脚面击着一个大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看起来怪怪的。
姥姥穿的衣服,大都带有古韵味。灰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上衣有小立领,桃疙瘩系环。裤子肥大宽松,脚踝处用长长的布条一圈一圈地缠紧绑好。头发梳的油亮油亮的,若有一根杂乱的头发不服帖,就用梳子沾着水把它梳好了,将一块灰色的头巾折成三角模样,罩在头上,开始她一天的忙忙碌碌。
姥姥会做的饭菜很多,但我至今最怀念的是她的绝活——大馒头。尤其是冬天,我喜欢跟着姥姥去凉房的瓮里拿馒头,回来姥姥烩酸菜蒸馒头。酸菜倒不怎么吃,光是馒头,我就吃的别提有多满足了。虚虚的、沙沙的、甜甜的,馒头气十足。那个味道和口感就是姥姥独有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的出她蒸出来的馒头。
姥姥喜欢将好吃的东西发在红色的柜子里,用锁锁上,腰间带一大串钥匙,一天开柜子无数次,钥匙从腰间的兜子里不断地掏出来再 放进去。那时的我总以为姥姥柜子里藏着什么宝贝,不然她那么谨慎小心干什么?
儿时的一次偶然离家,我来到了姥姥家。母亲没有一起来,白天我只顾着跟表姐表弟们玩,等到太阳落山了,大伙儿都各回各家不玩了,我回到姥姥家里,看着不一样的环境不一样人,没有妈妈。瞬间孤独寂寞,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跑出姥姥家门朝着墙头西面不停地哭喊着:“妈妈…妈妈…”,任姥姥怎么苦口婆心地劝都不行,就是想妈妈。好像没有妈妈就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似的。那种滋味,只要想过妈妈的孩子都懂。哭的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了,自己也哭累了,无奈只能低落地回到姥姥家里。姥姥还是一顿苦口婆心地劝说,搁在锅里热着的饭拿给我吃。我不仅不吃饭,什么话也不说。姥姥摇摇晃晃走到红柜子前,掏出放在腰间兜里的钥匙,一个一个挨着找过来,找到对的钥匙打开锁子,揭开柜。头顶着柜盖,两只手在里面搬弄着什么,不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一盒糕点。喜气的红盒子,上面依旧系着红绳子,好像从来没打开过。这种东西在当时只有逢年过节亲人来看望时带的礼度,平常根本没有,小孩子们通年惦念的就数这稀缺好吃的糕点了。我看到它的一瞬间,心里欣喜若狂。姥姥拿拿捏捏地放在柜上,将红绳解开,露出里面形态各异的糕点。一边取出来一边说:“姥姥都没舍得吃,一直放着。今天拿出来给你吃。”没想到姥姥拿出来糕点仔细一看,竟然长毛了。难以置信的姥姥用鼻子不停地闻。最终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将整个盒子拿到炕边上放下,让我和姥爷看看是不是坏了。我们俩都拿起来看了看闻了闻,无奈地放下 ,肯定地告诉姥姥:坏了。姥姥看着这一盒的糕点愣了神沉默了。一会儿只见她将一块块糕点拿起来,照着灯剥掉坏了的地方,放进自己嘴里吃了起来。我和姥爷再三地劝说,她就是舍不得扔。后来还是将盒子盖好,用红绳重新捆住,放在了红柜子上。好几天姥姥嘴里都默默地念叨着这盒糕点,还是舍不得将它扔掉。
当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去姑姑家。姑姑跟姥姥在同一个村。自己因贪玩就在姑姑家多逗留了几天,没想到姥姥让人捎话给姑姑,让我去她家里。我顺着熟悉的路,一蹦三跳地去了姥姥家。姥姥正拌着饺馅,看着我来了边招呼我边继续拌饺馅。
“姥姥,吃饺子呀,什么馅儿的?”
“西葫芦馅,准保好吃。”
“你长大了,能给你妈做饭了,姥姥教给你怎么拌馅又香又好吃。用很少的油也能做成好吃的饭,学会了给你妈妈做着吃。”
我挨着姥姥站好,低着头认真倾听姥姥传授的经验。姥姥一会儿揉揉面,一会儿拌拌馅,期间还不住地给我讲着各种细致的做法。我们一起包了饺子煮饺子吃,那西葫芦馅的饺子是我吃得很香的一顿饭,回家后没有学着给母亲做,反而吵嚷着让母亲按姥姥的做法包西葫芦馅的饺子吃,但母亲做的西葫芦馅饺子,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及姥姥的饺子味道鲜美。
忘了那是哪一年,我去了姥姥家。只记得田地里都是绿盈盈一片。马铃薯盛开着白色的小花,我闲来无事跟表姐一起去地里闲逛玩。不经意间看到地里长着一朵一朵的蘑菇。像极了几天前我在家里跟母亲外出无意碰到的蘑菇,新鲜至极。采摘回家后母亲炒着给我嫩嫩地吃了一顿。不同的是那是在树旁边长的,这是在地里长的。我跟表姐说了我跟母亲采蘑菇吃蘑菇的事,两人当即决定也采一些蘑菇,回家让姥姥给做着吃。就这次,我闯下了大祸。晚上嚷嚷着姥姥做着吃,姥姥还舍不得。第二天中午姥姥炖着肉、蘑菇和土豆,叫了她的孙子孙女一起吃,大大小小有十来个人。我心里暗自怪姥姥:怪不得晚上三个人不给炖着吃,原来是要这么多孙子孙女来吃啊!
第二天,姥姥再三跟我确认了蘑菇可以吃的事情,我斩钉截铁地说:可以。姥姥开锅做饭,香喷喷的蘑菇香味传遍了整个屋子,我们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饭熟的那一刻。姥姥终于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一人一碗分发给每一个人,还给外出去地里干农活的姥爷留了一碗盖好放在锅里。我们则大口大口地低头吃饭,一眨眼的功夫就都吃光了。
吃过午饭,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二哥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就朝着回家的路出发。走了没多大功夫,我的眼睛开始犯花,舌头不自觉地卷曲,脑袋晕乎乎的,四肢不由地朝着斜线走,后来还不停地傻笑。二哥也出现类似的情况。他骑着车没办法顺着路走,就要往路底下的沟渠里骑,视线里出现重重叠叠的图像,看人都有三头六臂。我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走到一座大桥上,桥下流着水。二哥踉踉跄跄走到水边,用手往自己脸上和头上猛撩水。湿漉漉的他依旧不住地傻傻笑着,我是瘫坐在桥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舌头不由自主地还在卷曲,眼睛根本不能清楚地看到东西,都是花的。幸好 姑姑家的表哥那天在那座桥附近放毛驴割草,无意中看到桥上的我们。他拉着毛驴寻了过来,看到我俩的样子,吓坏了。他问我们怎么了,我们只是傻傻地笑。身体软的站都站不住,用手趴着走,还是走着斜线,根本走不直。他艰难地将二哥放在毛驴身上,二哥俯着身子爬在毛驴身上,还是傻傻地笑。我坐在车子前面的横梁上,表哥骑上车子载着我,吆喝着毛驴向姑姑家的方向折返。
一路上,我跟二哥俩人不停地傻笑,身子软得没办法立住,舌头还是不由自己的卷曲,我看到的房子、人头 、眼睛……都是重叠多样的。表哥好不容易将我和二哥托回姑姑家,姑姑和姑父看到我们俩这个傻样儿,先开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们俩个躺在姑姑家炕上,还是一个劲的难受。
姑父突然问我们:“你们中午吃什么东西了?是不是食物中毒了?”
我努力地跟姑父说:“吃蘑菇,昨天从地里采的蘑菇。”
姑父肯定地说:“一定是蘑菇中毒,吃了毒蘑菇了。”
他让姑姑拿家里放着的中药,泡水给我俩喝下。依稀记得有黄连和甘草。我们按姑父的方法喝了泡好的中药水,慢慢地症状开始缓解 ,脑子开始一点点清醒。就在此时,姑父想到姥姥家吃了蘑菇的人都应该中毒了,赶紧打发姑姑去姥姥家看看情况。姑姑着急地赶去姥姥家。
姑姑去了姥姥家,家里正门窗紧闭。姑姑叫了门 ,姥姥打来门一看是姑姑,没等她说什么,姥姥就跟姑姑说:“孩子们看见鬼了,三头六臂的,一个个难受得舌头都说不成话,看样子是撞上鬼了,家里正准备给驱鬼呢,你快进屋来。”
姑姑笑着说:“那姊妹俩也回来了,在我家呢!是蘑菇中毒,她姑父给喝了一些解毒的中药水好些了。是蘑菇中毒 ,不是撞鬼。快去买一些解毒的药给孩子们喝,别弄这些了。”
姥姥半信半疑地打发家人去买解毒的药,姑姑看事情也安顿好了,就离开姥姥家回家来了。回到家跟我们边笑边讲在姥姥家发生的这一幕,大家都笑得合不拢嘴,唯有我心里感到万分愧疚。待精神逐渐好多了,我、二哥和表哥一起去姥姥家看望姥姥。一进门,姥姥就坐在炕上。脸浮肿得跟吹起来的气球似的,大姨在跟前照看着。姥姥看我过来,关切地先问我跟二哥两人的情况,然后手抬起来指向我,似有千言万语却没说出一句话。
我心怀愧疚跟姥姥说:“姥姥,是我把您害成这个样,差点把大家都害了。您打我吧!骂我吧!”
姥姥慈爱地看了看我,笑了。
姥姥由于年龄大,中了毒比我们看起来更严重,而且毒性去的也慢。身体明显难受得很,我看着姥姥这样,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
从那以后,我渐渐的大了,姥姥日渐老了。去姥姥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以至于在我后来的记忆里,那段日子关于姥姥的回忆几乎是空白的。
1998年发洪水,姥姥所在的村子日夜防洪,差点让洪水淹没。就在这个时候她走了。从我们村去姥姥家的村子,大哥开着农用四轮车走在没过车轱辘的洪水泛滥的大路上,感觉车都飘起来了。连惊带吓终于躺过洪水淹没的路来到姥姥家,看到的是冰冷沉默的棺木。送殡那天,天还在下雨,每个人的鞋子都拖着厚厚的泥巴。好不容易将棺木抬到坟地,坟墓里的水都能将放下去的棺木漂起来。周围根本没有土掩埋棺木,都是一滩一滩的泥。在雨水、洪水、泪水和泥水交织在一起的灰色天气里,我们悲伤地送走了姥姥,她的一生就此画上了句号。
多年之后,当我回想往事的时候,关于姥姥的那一幕幕画面仍旧记忆犹新,恍如昨日。回想起儿时跟姥姥在一起的日子,竟然是后知后觉的幸福。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懂得珍惜的时候往往物是人非,不懂珍惜的时候多半是年少无知。但爱一直都陪伴在我们成长的路上,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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