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成文从小白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窗台上多了一盆红艳艳的月季花,房间里有一股淡幽幽的馨香。
成文知道这是彩彩克的花,她一直把它们养在门口的露天里,这是开得最好的那盆。这个妹妹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你知道,什么叫热爱生活。
彩彩克双手背在身后,用肩膀推门进来,看见成文鼻子凑在花前,便说:"闻到了吧?这盆月季有股奇香,叫香水月季。"
成文一看见她,笑了:"怪不得呢!跟你一样,谢谢我花儿!"说着,手心向上伸开手掌:“别藏了,把英语书拿出来吧!"
“今天不是来请教你问题的。"彩彩克边说边伸出一只半攥着的拳,五指张开,手里的奶酪干便落在在桌子上:"我额么格(奶奶)做的,你尝尝。"
成文捡起一块放进嘴里品着,奶酪干酥酥的,甜中带着微酸,含一含就化了,她又吃了一片:“真好吃!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奶酪呢,替我问咱额么格好!”“我明天给你带额么格做的奶豆腐,更好吃!”“你先别馋我,先说说今天让我干啥?”
彩彩克把另一只手张开了,手心里不是书,是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个房间号。
成文一愣。彩彩克笑说:“二号楼有个妇女今天来找过姐好几趟了,留下了她的房号,不知有什么事。”
一个戴着眼镜、眉目清秀的中年妇女打开了房门。她一脸惊异地打量着成文:“妈呀,终于见着真人了!”
“是成文同志吗?”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南方口音。女人冲着里面回道:“是呀,是呀,你盼的人来了!”又笑着对成文说:“我们家老郝,郝义,我是他媳妇徐秀娥。”
“嫂子好!"成文按照部队的习惯,称呼战友的妻子为嫂子,而不是姐。
“快请进来吧!”秀娥热情地把成文拉进了屋。
郝义直着一条打着石膏的腿,挣扎着试图从沙发里站起身来,秀娥跑过去搀扶他,把沙发旁边的拐杖架在他的腋下。
“哎呀,成文同志,欢迎新战友呀!”郝义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我是边防艇队的翻译,听说来了个同行,特别高兴,本应该先去看看你,可我这腿脚不利索,只好劳你亲临了!”
“您太客气了,您是前辈,我理应先来看您的。”成文上前双手握住了这只手,与秀娥一起扶着郝翻译坐回到沙发里。
“您的腿怎么了?”成文盯着腿上的石膏。
“前段时间会晤回来的路上翻了车,差点儿没了命,所幸几个人福大命大,都没啥大事,只有他的腿伤得比较厉害,骨折了。”秀娥一边往成文面前早已放好茶的茶杯里冲水,一边替丈夫回答。
“没那么严重。”郝翻译摆摆手。
“都翻车了还不严重,啥叫严重?”秀娥冲丈夫瞪眼睛。
“唉,军人嘛……不过受了点轻伤,养养就好了。”郝翻译轻描淡写。
“说得轻巧,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也许还不止一百天呢。小成,你说他一个人坏着条腿呆在界河上那间冰冷的宿舍里,一呆就是一个月,也不告诉我,多可怜呀,生活根本都不能自理。”秀娥坐在丈夫边上,心疼地抚着他的背。
“谁说的,有战友们照顾我呢。”郝翻译两道突出的眉骨皱了皱。
“再照顾能有我周到吗?你夜里想起来喝水撒尿都动不了,战士们夜里睡在你身边,照顾你,你也难为情呀。不过倒也好,这下可以休假了!”秀娥的吴侬软语即使发点小脾气也像唱歌一样好听。
“嫂子来这里陪郝翻译休假?”成文问。
“我打算把他接回浙江老家去,他都三年没回去了,没人能替得了他的工作,一忙就不能休假了,孩子老人都想着呢。本来我想去北伦接他,可是火车票也太难买了,没有后门根本就弄不到。他又坚持不让我去,我就只好耽搁在这里等他来会合。这不,他昨天刚被人送上来。”
“艇队那里位置远僻,交通也不便,从盟市下去还得坐小火车,坐汽车,坐牛车的,所以你也别特意赶过去了,给部队添麻烦。”郝翻译制止妻子继续说下去。
“那个地方我也不是没去过!轻车路熟的,添什么麻烦嘛!”秀娥一肚子又心疼又气恼的委屈,又对成文说:“远咱也不怕呀,可是一年有半年时间大雪封路,根本进不去,能进去的时候一路上基本都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很荒凉的!”。
“荒凉吗?也很美呀,那是一种内地见不到的壮美!”郝翻译打断了妻子的话,哈哈笑着对成文说:“她身体不好,不太忍心让她过来,路程太远,太遭罪。”
“他总是讲好的,那地方比我们想象得差多了。我呐一是心疼他,二是我觉得吧,那地方那么苦,他一年年的坚守着,挺不容易的。我能做的就是无条件地对他好,唉,有些感受,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知道。”秀娥眼圈红了。
“我们团就我一个翻译,打不开磨,走不开呀。盼着来个同行都盼了好多年了。今年听说来了个新同志,我们都很高兴。开始善干事说要把你留在军区,我们都还抗议呢。现在一见到你,我也同意善干事的主张了,这个家伙卖关子,没告诉我们是位女同志,用俄语说应该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怎么能上前线?前线让女人走开。”郝翻译后两句是用俄语说的,成文笑了,心里却酸甜苦辣地翻腾着。
“就是,咋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去那里吧!”秀娥好像听懂了一样插话。
“我的俄语属于赶鸭子上架,入伍到了边防,被组织信任看重,选拔出来接受了速成培训,就上了会谈会晤的岗,一干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成文看着郝翻译黑黝黝的脸庞,瞪大了眼睛。
“是呀,别看这么多年,水平跟你们科班出身的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呀。从69年珍宝岛冲突以后,两国关系紧张,边界就封闭了,会晤不多,多数就是那点牛呀,马呀,羊呀越境的事,还能对付得了,这几年两国关系回暖,会谈一整就谈政治经济、两国关系、两军关系,咱这点水平就吃力了,心里那个愁啊,想学也没条件了。”
“还学什么呀?外语可不比其他学科,那是要有天赋的。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学起来也力不从心啦,趁着大裁军的机会,转业回家吧,现在搞改革开放,地方上可欢迎转业军人啦!可他们单位不放,说青黄不接,他怎么也算是个技术人才。”秀娥劝说郝翻译,又对成文报怨了一句。
“嫂子没想过随军吗?”成文知道基层部队连级就可以随军,郝翻译肯定超过营级了。
“你嫂子可是咱老家镇上吃公粮的干部,离不开,再说她跟我去呆在那个山头上,孩子的教育就成了问题,唉,牺牲小家顾大家呗,谁叫咱是军人呢!”郝翻译哈哈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嫂子来看我的时候多。她付出的多,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靠她一个人,我一年到头远在边防上,也帮不了什么忙。”他看了妻子一眼,眼里充满爱意和愧意。
“我还能有啥说的,多少年前你就说要转业回家,不让我一个人受苦,既然已经受你这么多年骗,那就继续被骗下去呗,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能咋地?”秀娥对成文苦笑。
“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嘛!歌里都这么唱。”郝翻译安慰媳妇。
“啧,你有啥军功章,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边防。”媳妇撇嘴。
“咱是默默无闻,没有军功章,可我心里给你记着功呢!”郝翻译拍拍秀娥的手。
成文感到嗓子里、眼睛里有一股发热的东西要冲出来,她赶忙端起杯子,用喝水压制住自己情绪。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夜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有些凉意。
床上一堆东西中的一本书被风翻动,哗啦啦作响。成文走过去,拿起了那本书。
这是一本印刷得很粗糙的诗集,封皮上印着《塞上行》,里面汇集了二十首历代诗人词人咏颂塞外的诗词,有王昌龄的乐府《塞上曲》,王维的《使至塞上》,无名氏的《欶勒歌》等等。
“这本诗集,老郝早就让我给他儿子买一本,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这次在青城书店才偶遇到。里面描写得那些意像和情绪,我每次来看他都有深深的体会。”秀娥来到成文背后说。
成文看到书的扉页上用钢笔字题了一首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秀娥笑着说:“这是他从杭州当兵走时送给我的一首诗,那时他还是个白面帅小伙,你看看他现在,都风霜成啥样儿了!我俩恋爱早结婚晚,转眼分居都15年了。时间过得这么快,现在他又题上这首诗给他儿子了。”
秀娥从床上那堆玩具中拉出一只小步枪来:“小成,你看,这些都是老郝让我上街给他儿子买的。儿子十岁了,特别喜欢这些枪枪炮炮的玩具,估计跟他爹小时候一样。”
“我小时候也喜欢枪的!”成文眼睛一亮:“小伙伴们玩打仗的时候,我有一把木头做的小手枪。”成文端起那只玩具步枪,拉栓瞄准。
“有男孩子样儿,你适合当兵l!”郝翻译一旁笑说。
“唉,其实我儿子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没一年,都不太认他的,每次回家他就用这些玩意儿跟他儿子套近乎!”
“这次回去一定跟儿子好好培养感情。”郝翻译一旁憨憨地说。
“唉!”秀娥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着成文的头发:“都不容易呀,他们男人在边防还这么难,你一个女孩子去了该咋办呢,一呆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的,听嫂子的话,能有办法不下去就别下去了!”
房间里的空气又变得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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