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第一章
我是一只狗，家住在一栋十几层的高楼上面。每天我吃得很好，总有一点儿牛排，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有一点儿大腹便便，这不符合我风格，因为我是一只黄色的土狗，我不是那种宠物狗，我应该精壮一点，所以我打算从明天开始减肥，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主人牵我去遛跶时，我在阳光和草地上赖长一点，运动使狗美丽，我相信这一点。
每天我窝在主人的房间里太久啦！有时看看花里胡哨的电视来解闷，那里边常常出现脱光了衣服的女人，我想这便是艺术吧，不然我的主人怎么会穿着衣裳正襟危坐地看得出神呢？看得实在没劲了我便蜷着身子在空调下睡觉，越躺越累。当然，我也知道主人每天交给我的任务要守好门，要不让陌生人进来，于是门一发出一丝瑟瑟的响动，我都会大声叫嚷，不过有时我也暗自嘀咕：“这么厚的门，而且是一层木门两层铁门，谁进得来啊！”不过我依然是一见到陌生人就尽职尽责地叫唤。可后来，经常有一些提着大包小包笑眯眯的陌生人被主人放进来，我还是凶巴巴地叫，结果不是挨皮鞭就是挨大脚，与是我学乖了，从此见到这样的陌生人，不仅不叫唤，还要摇尾巴，这样晚上总能多吃到一块牛排，我想我本质上是一条聪明的狗。对了，我还要说说我那三个主人：男主人肚儿只有那么挺了，我经常把他误着是一条放大了的哈巴狗；那女主人则瘦得跟杆似的，却嚷着要减肥；我犹其不喜欢小主人，整天衣服换来换去的，还涂香水，梳头型，只有那么恶心了，害得我认错了几次，挨了几大皮鞋，这也是我对至今耿耿于怀的原因。好了，这就是我的生活。幸福吗？然而我却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感觉什么东西被我压抑在了心底，没有水，没有肥料，正在慢慢地枯萎。
这个下午开始和往常一样平常，六点钟，主人带我下楼散步，他大声呵斥我叫我不要乱解手，解少要解在垃圾堆边，然后立起耳朵去聆听别人的夸讲：“哟，你家真会教育狗啊！”然后主人开始散步，或者发发神经，叫我时不时立起来鞠躬，我觉得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很蠢，然而却是必要的，它可以让我晚餐多杯牛奶。就在这当头，她出现了，一只白色的狗，而且是一只白色的土狗！在看惯了西洋狗，哈巴狗的城市里，竟然会遇见一只土狗！我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是因为想起了童年的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吗？我仿佛闻到了那带着牛粪味的青草的芳香，也仿佛一束皎洁的月光轻轻地刺醒了我的眼，是的，皎洁的月光，很久没有触摸到这么美丽的东西了，在这个城市夜晚透过玻璃我只能看到模糊而昏黄的霓虹灯。当时我惊呆了，尿便解到了漂亮的花园旁，主人大声骂我：“畜牲，你干什么啊你！”我却任由他拍打我的屁股并且我第一次没有感到痛。她被她的主人牵着，正在不耐烦地走，身子被洗得很白，然而一会儿就脏了，看得出她刚到这个城市，还不懂得教养。她那长着细眼睛酒糟鼻的主人，一边喊：“阿来，要干净。”一边说“唉，玩惯了洋狗，改玩土狗换换心情。”于是我记住了那个美丽的名字：“阿来。”
从来都以为狗不会神经衰弱，然而那个晚上我却一夜无眠。我窜上窜下，用爪子拍打着桌子，然而还是睡不着，我听到了主人的呼噜声，一声一声地砸在了我的耳边。我开始想念那么一个名字，它回荡在我心里，让我血管收缩，心跳加速，我清楚地明白那个名字就是“阿来”。我决心去留意那条白色的狗。
于是第二天下午散步时，我目不转睛地去观察她，在这天回家的时候，我突然惊喜地发现她的主人把它牵进了我家的对门，原来她竟然是我的邻居！这个消息让我狂喜不已。也就是这天，我发现对她仰慕的不只是我这一条狗，许许多多打扮得很有风度的洋狗或狼狗，甚至几条已经发福的哈巴狗都梦想追求她，因为她不骄纵的气质，因为她雪白的身子，还有她天真的还没有被城市污染的微笑。这个消息又让我有些忧虑。那些狗，迫不急待地趁休息去讨好阿来，甚至伸出舌头恬不知耻地去添阿来的屁股，被阿来踢了几脚，还要微笑着摆出一副很绅士的样子来。我不会这么做，我是一条土狗，而不是一只下贱的狗，我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去接近她。
我开始每天绕着花园奔跑，我知道我在阳光下跳跃奔跑的样子一定很美，因为我来自那个遥远的乡村，我天生便有和泥砖一样结实的肌肉，还有很漂亮的油菜花一样的肤色，我奔跑的时候我相信她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力量，就像感受三月山里吹来的大风一样，她在那些洋狗或者哈巴狗身上感受不到这些。
我跑累了，便跳到花园里挺高的雕塑台子上，让我的汗儿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很多养尊处优的狗是不会这一招的。我抖了抖我身上的毛发，靠着雕像吹着风，凝望着远方，开始唱我最喜欢的也是我唯一会唱的那首歌：
“看橱窗里有一条狗，它摇头摆尾可真逗，
花多少钱才能把它买下！我希望它能够被出售。
我将旅行去加州，离开我的好朋友。假如有
条狗就不会寂寞，那条狗也会有个家。
报上常常谈到那些强盗，在黑暗处抢人钱包，我
的朋需要小狗去保护他，一声狗叫把他们吓跑。
我不想要小猫或者小兔，也不想要巧嘴鹦鹉，也
不买那满满一缸金鱼，我不能带着金鱼去散步。”
每当我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我心中就会涌现出一点忧伤，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她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已有些模糊，但我仍能记得她很大的柔软的乳房，以及她为保护我拼命的样子。
这首歌就是她教我的，这首歌有个奇怪的名字：“那只小狗多少钱？”听说它来自美国。我母亲说她小时候，她的小主人很喜欢这首歌，常常摸着她，哄着她唱。她大了以后，记住了这首歌，男孩也考上了大学走出了那个山村，她便被卖了，到了我第一个主人那里，并且在那生下了我。我已经忘记了我的第一个主人，因为我长大后便远离了那个有很多树木，碧绿的菜畦，以及泥土味，虫子声音的地方，来到这个让我禁锢的城市。
现在我唱这首歌是为了逗阿来，还是为了怀念我的妈妈呢？
不出我所料，没过多久，一条雪白的狗便达达达达摇着尾巴轻快地小跑到我所在的石台下，仰着头盯着我，让我的脸火辣辣地痛，她正是阿来。
阿来板着脸质问我：“你怎么一天寡起个老K脸啊？”
我嘻皮笑脸地答道：“没有啊，你没见我脸都笑烂了。”
阿来再也板不下去了，噗哧一笑：“你大可以装得很搞笑，然而从你的眼神我看得出你本质上是条严素而忧郁的狗。”阿来的话没错，我一下子觉得阿来不仅美丽而且聪明。
这时候她突然感叹道：“你好酷啊，这么多天来就你不愿理我。”
我笑笑：“我在想你这么漂亮的狗或者正眼也不会打量我一下呢！”
“真的吗？”她很天真地吐了吐舌头，“你其实也不错啊，只是个头比那些狼狗稍小了一点，对了我可以上来吗？”
“你跳得上来吗？”我怀疑地打量着她。
她，用前爪扶着水泥做的台子，用后腿一弹，便优美而轻松地坐在了我的身旁。她问我：“怎么样？”
“不错呵！”我突然觉得午后的天气异常闷热，像蒸笼似的，烫得我脸都通红了。
“你的脸怎么红了？”
“我想也许是因为闷热要下雨了吧！”
“是吗？”她望了望天空，“天空还是万里无云嘛！”
“城市就是这样，演员似的，一会儿就变天。”我着了慌，赶紧胡编。
幸好她没有追问下去。“你的毛色好像油菜花啊！”她赞美道。
“你喜欢油菜花？”我问。
“它的花香太浓烈也太袭人，我害怕这么诱人的花，传说我们穿进菜花地里会变成疯狗的。”
“那只是传说。”
“对啦，你是怎么会唱‘那只小狗多少钱’的？”
“你也知道这首歌？”我惊讶极了。
“不仅知道，还会唱呢。”她骄傲地微笑了一下。
我妈妈曾经说过，一千只狗中只有一只会唱歌，阿来竟然也是一只会唱歌的狗，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阿来会那么聪明一眼便看懂了我的心。
这时候我突然隐隐地感觉到一双怀着敌意的眼睛一直在瞪着我和阿来。
第二章
我的直觉没有错。
那是一条灰黑色的狼狗，威武漂亮，身体足足比我长了两个头，现在它正站在我的下面，用不屑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冷笑一声说道：“小仔，下来。”
我没有理他。
“哟，乡巴佬，混得不错嘛！雄得很呐，你。”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跳了下来，问：“想干什么？”
“不要那么慌嘛，两条路，一条从这滚开，离开她，咱们还是兄弟。”它指了指阿来，“一条呆在这，等老子费了你。”
“哟，你闲事管得很宽啊！”
“哼，你不瞧老子是谁？尊贵的狼狗。你他吗一条烂土狗算什么东西嘛！敢和阿来在一起？”
说着他便一耳光向我扇来，我早有提防，张开嘴狠狠向它的爪子咬去，咔哒一声它左爪的指头已被我牙齿紧紧咬住，它的爪儿散发出一股恶心的奶油味。
它恼羞成怒向我狠狠扑了过来我下意识地躲开但我的左前腿的肘部还是被它死命地咬住它的牙齿深深地陷入到我的骨胳肌中我仿佛听到了我的肌肉嗞嗞的撕裂声。
空气，令人窒息的灼人的空气。
坚持着，我知道自己一旦松开嘴就完了。
疼痛渐渐变得麻木我渐渐闻到了我的肌肉撕裂渗出的血腥的气味。
我想大不了我们一起完蛋吧。
它突然呜呜地用喉音哀求了起来，我听明白了它的意思，是叫我松开嘴饶它，并且它马上走开。
我怀疑地扫了它一眼，它松开了嘴，我也松开了嘴。
谁知它却转而恶毒地向我的喉咙咬去，我大吃一惊，用最快的速度闪开，但我的肩还是被它咬住了，我想挣扎，它却用庞大的身体压在我的身上，我全身一阵酸麻，拼命喘气，同时这个卑鄙的家伙在我心中威武的形象已轰然倒下，热啊，我的全身肌肉都在颤抖，我想我完了。
谁知这时这条狼狗突然惨叫了一声，痛得站了起来，我趁机翻了个滚，从它庞大的身体下滚出，转而扑向它的喉咙。
原来阿来咬住了它的后颈！
我兴奋得一股热泪差点从眼眶内涌了出来。
这时候突然有人踢了我的屁股从脚法和力度来看我知道是我的主人来了。
同时来的还有阿来那个酒糟鼻主人。
我和阿来只得退在了一边，那条狼狗惶恐地看了我和阿来一眼，夹起尾巴跑了。
这时，我和阿来的主人正在亲热地寒喧着。
“想不到我俩的狗还挺情投意合的嘛！”阿来主人笑眯眯地说。
“恩，有缘，有缘！”我的主人从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摸了摸我的脑袋。
然而主人把我牵回家后，脸突然变色了，就像三五月份的天气一样阴雨绵绵。
我知道坏事了。
“你他妈翘尾巴啊！嗯？给我蹬下。”
我蹬了下来。
“哼，玩母狗，打架，你玩得出啊你？”
我的毛直抖动。
他踢了我一脚。
我的伤口被震裂了，疼痛像条火辣辣的蛇一样直往我的心里爬。
“哼，那王主任什么东西嘛！和我同学历同级别，却仗着有个岳父在市里当官，处出压老子，把老子出国的指标都抢了，现在他那条骚狗连我的狗都要偷。”
啪，他的脚又狠狠砸在我的头上。
我突然醒悟：主人之所以勃然大怒，不是因为我打架，而是因为他和阿来的主人不睦。可我主人见到那酒糟鼻时为什么又是笑眯眯的呢？人真是复杂啊，这也许便是为什么人比狗聪明的缘故吧！
我伤痕累累地躺在地上，男主人“嘣”地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时一直在一旁的女主人走了过来，抱着我，让我躺在她柔软的大腿上，一阵香水直冲我的鼻子，让我惬意无比，暂时忘记了痛苦。
“黄狗啊，我的乖宝贝。”她用手轻轻地弹了弹我的毛。笑得有些妩媚。
“你家男主人也是为你好嘛！你这么帅，找什么狗找不到呢，急啥急啊？”
说着她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了一个兽医，给我打了两针，说是什么破伤风和狂犬病疫苗，接着她用热水轻轻地敷着我屁股上的针眼，然后拿了几块纱布给我包扎伤口。
我突然觉得主人对我挺好的，是我对不起主人。
那几天晚上我都没有喝到我喜欢的牛奶。
三天以后，我岁着主人一瘸一瘸地走着散步，我的伤口还没全愈，这时我又看见了阿来，那个雪一样的在阳光下闪着炫目光彩的阿来。
阿来也看见了我，用嘴朝我甜蜜地努了一下。
我装着没有看见。
阿来用诧异的目光盯着我：“你怎么不懂我的意思？”
我说：“我不懂。”
她说：“你好苯啊！”
我说：“很多聪明绝顶的狗，想方设法地追求苯而我天生的苯，所以我感到很满足，我确实看不懂你的意思。”
她小跑过来说：“你怎么不像你了？”
我没理她，转身用屁股对着她，缩到了主人的脚下，我知道阿来这时一定很伤心。
主人哈哈一笑，“我的狗还是聪明啊！”
然而我却听到咔叭一声，我知道我的内心哪儿碎了。
那天以后，我又回到了我原来的生活，看电视，守门，睡觉，散步时为主人摇尾巴，鞠躬，阿来也没有再来到我的面前，总是远远地与其它狗儿嘻闹着。
我也没有激情再跑步，爬树杆了，散步是就那么瘫在地上，在太阳下吐着舌头小憩。
我的生活重新让我感到平庸和无聊。
晚餐是我的嘴前摆着主人为我做的牛排和主人为我泡的牛奶，然而我吃不下多少，我发现自己一天天地变得疲倦而乏力，我瘦了，最重要的是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孤独之中。
阿来的到来为我带来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充满情与希望的生活，我恐惧地发现没有她的生活是那样的平淡和乏味。
一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小主人，“啪”一声回家了。满屋刺鼻的酒精味让我嗅到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果然他一边嚷“今天那个姑娘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了我”，一边狠狠地举板凳向我扔来。
我闪开，他又用脚来踢我的头，没踢到，踢到了我的伤口，我惨叫一声，“汪，汪。”
我慌张地躲到在一边看电视的女主人旁边，谁知她冷冷地说：“我儿子生气，我也没办法！”
我只好躲到沙发底下。小主人用板凳“嗵，嗵”地砸着纯木沙发。
一个念头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我不过是主人的玩物而已，高兴时他们可一拿我来取乐，难受时便用我来发泄，他们买我根本不是为了让我守门，而是拿我来当一个玩具，一个比哈巴够经打，比狼狗安全的玩具。
这是从前主人殴打我的镜头一遍遍地在我的心头滚过，我的伤口一阵阵地抽痛。
我怀疑这个危险的想法已经在我的内心很久，只是我一直不感正视不愿承认。
这时我多想找一条可以相依相偎相知的狗来倾诉啊！阿来，被我伤害过的阿来！我的心中一遍一遍地浮现出阿来美丽的让我心碎的身影。这种感觉让我舒服而温暖。
我决心去找阿来，对它倾诉，不管她能不能体会，会不会原谅。
这天散步的时候，我便看见阿来与一条很名贵的花色狗在碧绿的草地上相伴着走，但是阿来总与它相距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冲上去，大声喊阿来的名字。
阿来回过头来白了我一眼：“我的名字是你乱叫的吗？”
说完扭过头，背对着我。
我急了，大声说：“阿来，你就真的不会原谅我了吗？”
没有回音，我缓缓地转过身，脑一下子恍惚了，不知该去何方。
“你在家挨打了，伤得重吗？”
这时在我身后，阿来突然轻轻地曼声一问。
我的心立刻像春暖雪融一般，觉得我内心最坚硬的部位都被这句话所融化了。“阿来原谅我了！阿来原谅我了！”我一下子觉得这个下午是那样的阳光灿烂。
阿来已经站在我的身旁，留下那条狗在那儿发楞。
这是一个童话一样的时刻。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我仍常常想阿来怎么那么快就原谅我了呢。我并没有说什么甜言蜜语的誓言啊，也许是阿来的善良无邪，也许是因为她从我的焦急和忧伤中看到了我的真诚，或许，或许是她那时已真正喜欢上了我？！每当我想到这，一种幸福的感觉就传遍了我的全身。
我们俩真正的交流正是从那以后才开始的，我们发明了一种美妙而温暖的对话方式，即每天主人走后，我和她隔着墙说话，就像人类互相之间通电话一样，也许是这种温暖的交谈唤醒了阿来沉睡的记忆，在倾诉中阿来把她的从前告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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