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约摸还是个七八岁少年的光景,我在家中院子里栽种了两棵小枣树。她们的生命都是经历过苦难的,一棵已经死去多年,另一棵已长成大树。
这两棵小枣树不是我种下枣核生长出来的,而是我在某一个春天偶遇到的,然后移植到我家院子里来的。我不知道这两棵小枣树的亲生父母是谁,她们俩本生长在村周的旷野中。在我的想象中,最大可能的画面是:曾经有个孩童吃了几颗红枣,吃完后把枣核吐到荒草丛生的土地上,一场雨水把枣核冲进了泥土中,有两棵生命力最旺盛的枣核在阳光雨露中生根发芽了。
有一年春天,我在村子周边野外玩耍,无意中发现了这两颗透着生命气息的小枣树苗儿。淡青色的叶子嫩绿嫩绿的,透着初春季节生命的气息。小树苗刚移植过来的时候,大约有一尺来高、靠近根部的树茎也只有手机充电线那么细,茎的下半部是咖啡色的,上半部便成了青紫色,越往下颜色越深,越往上颜色越浅,到树苗顶部细枝处渐变成叶子似的绿了。
她们生长的这院子是片宅基地,是村里一个去世的寡妇遗留下来经同族亲戚介绍由父亲买下的。父亲在院子里全部种上了小榆树,两棵小枣树就是与众多小榆树一起在风雨相伴中中不断成长起来的。
三年之后,茁壮成长的众多小榆树变得郁郁葱葱,大部分都长成了手腕那么粗,应该算是人生中的青少年了。她们的生命正值旺盛,然而命运并不由自己控制,在还没有长成栋梁之前就遭遇了被砍伐的命运。父亲盖了他生命中第一栋房子,用立砖作表墙,以人工捣的土坯作内衬,用白灰刷的前脸。这么粗细的榆树干既不能作横梁,也不能作檩子,勉强就作了椽子,也算物是有所值,派上了用场。
两棵小枣树也在风雨之中长大了。虽然不像小白杨和小榆树那么亭亭直立,但婀娜摇曳的身姿,也颇像穿着中国旗袍的女子,向天空展示着青春的魅力。她们俩从小在我的呵护和注视下长大的,两棵枣树并肩成长,已然长成大人了。
她们俩既像一对姐妹,又似一对夫妻,我更多地把她们看作姐妹了。而无论如何,我是她们的养父了,定然对她们呵护有加。她们俩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姑且叫她们姐妹吧,一棵是姐姐,另一棵是妹妹。姐姐生长在靠院子南边,妹妹生长在院子中央;姐姐长得挺拔高大一些,妹妹则婀娜瘦弱一些。姐姐不惧狂风呼啸,妹妹遇到狂几乎被刮得要倒掉的样子,我便插一支木杆在她旁边土地上,上部与她的纤细的茎绑在一起,防止被乱风吹断。
没过几年,她们俩都结出了甜甜的枣子,姐姐树结的枣子比较粗硬,妹妹树结的枣子脆而甘甜。我甚是欢喜,心里更喜爱妹妹树一些,她瘦弱的身材让人增加了一份心疼,结出的甜果更令人宠爱有加。
然而,每一个生命在地球生命的进化和自然轮回中,一定都有自己的生死定数。每一个生命所经历的苦难皆是命运使然,每一种生命经历的快乐亦是必然。姐妹俩命运多舛,也有着不同的生命轨迹与宿命。
有一天,妹妹树忽然叶子变黄,萎靡不振了,也不知得了什么病,那一年连枣子也不结了。还是少年的我忧心忡忡,茫然不知所措。那时,不像现在手机和网络这么发达,什么都问题都可以查百度,什么东西都可去淘宝,要不然我一定为她网购些药物来。我只能茫然地等待,等待有一天她能好起来。果然,第二年她恢复了原状,又焕发了勃勃生机,我自然又一次满心欢喜,盼望她能茁壮成长。
然而,命运依然不公,等父亲把房子盖起来后,发现妹妹正好在院子中央,显得太碍事了,便想把她铲掉。而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央求父亲手下留情,父亲不同意。后来经过与父亲协商,勉强同意移到村西边另外买的一片院子里。移过去后,她的叶子便枯萎了,尽管又是浇水,又是施肥,又是绑脚手架,却也无济于事,一棵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人为的动荡中走到了尽头,最后留下一具干枯的枝桠,就像是人的骨头和遗骸,真应了那一句俗语:“人挪活,树挪死”。从此,妹妹的生命戛然而止。
妹妹树走了,不知道当姐姐的有没有哭,反正我是流过眼泪的,也许比我哭得更伤心呢,她的泪流在自己的心里。不过,即使姐姐哭了,我也看不到,因为她是一株植物,我只能无言地用心默读她内心的悲伤,让我们爷俩儿默默地祝福妹妹在天堂好运吧,祝福她在下一个生命轮回中,转作一个不要那么多难的生命,多点儿享受生命的幸福、快乐与阳光。
姐姐树也经历过一次苦难,曾经命悬一线。有一天,由于缰绳没系结实,拴在驴圈的那头驴在家里没人的时候跑了出来,张开饥饿的口绕着这颗树一圈一圈地往上啃它的皮。等家里人回来的时候,发现这棵树的茎身已经被啃得几乎体无完肤。凡是驴子能够得着的地方百分之九十五露出了树骨白。我不知道她被驴子啃噬的时候是多么痛苦,如果她有痛觉和灵知,一定像是人被剥皮剜肉的感觉吧。生命中有些事情太残忍,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忍受,等待命运的安排和捉弄。也许是她命不该绝,不幸中万幸的是,树皮剩下人的小指头那么一条狭窄的地方没有被啃断。它像一条没有被切断的生命管道,源源不断地把水分和养分从根部输送到自己的全身。为了保护她,我用桔秆和麻布将驴子啃过的树干全部包围了起来,期望她能够慢慢恢复。也许时间是疗伤的最好方剂吧,后来这颗枣树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地得以恢复,如今竟然恢复得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被伤过的痕迹。她早已忘记了当初的伤痛,活得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了。
后来,随着自己的成长,为了改变和抵抗命运,我外出求学,就业,失业,再就业,流浪了几年,稳定了几年,也浑噩了几年。在这世俗的红尘中,我忙于应酬,疲于奔命,几乎把这棵姐姐树给忘记了,猛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认真地看一眼、抚摸一下这棵曾经陪伴我少年、为我守护家院的枣树了。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他们都会给我带些这棵树结的枣子走。每次离家远行,父母都会站在那有只石头滚子的巷子口,用充满泪花的眼睛目送我一次次地远走她乡。不知道,那棵姐姐树是否也曾为我驻足与守望,也许她长在最高处的那条随风摇摆的细小枝桠就是在向我挥手,为我祝福,送我远行。
默然回首,往事如烟。国庆节回家,当我再次抚摸这棵姐姐树的时候,她已然长成成年,树干足有足球的直径那么粗了。细心一看,唉,她又在受新伤的折磨了,这伤口是我在国庆的一个雨天发现的,从房顶伸出的铁皮正好横对着树干,暴风劲吹的时候,树干摇晃着,被那铁皮一下一下地铁锹似地铲着,想起来让人揪心的疼,如今已经又留下一个足有十厘米长、三厘米宽、两厘米深的伤口了。不能再让她受伤了,每一处伤痛不仅是伤她自己,也在伤着我的心。我不敢有丝毫迟疑,不顾雨水的纷落,找了把椅子蹬上去,找了只旧鞋子作靠垫,找了只木棍作挡板,将木棍紧紧地绑挡在树干和铁皮之间了。
今后,无论狂风再大,也不会伤着心中和现实中唯一存留的枣树了。我在想,这伤口虽然不是要命的,却一定是伤了很久的了,应该这个水泥顶房子盖起的时候就开始了,为什么家里人都没注意到呢?还是人类对其她生命太麻木不仁呢?
一场风雨过后,院子里飘落了几颗熟透的红枣,在水泥地面的水洼中闪着透亮的光。远远看去,她们随意地散躺着,像是生在南国的红豆,又像是在时空中跳动不息的红透的心。
我随手用手机拍了张照片,以作“记念”,今日记住,明日用来回忆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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