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突发性中风已经快两年了,左手左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左手稍微抬起垂于胸前,右手拄着拐杖,右脚向前移动一步,左脚顺着惯性靠身体的前倾动作才能挪动半步,就这样的“成果”也是母亲患病以来,经过了半年多的理疗与中西药结合,自己的坚持康复训练,家里人的积极陪护,才能显见的。而母亲拄拐杖训练,家里人从来不敢离开半步。
春节期间,我们几姐弟全部带着孩子们回家陪伴老人过年,去拜访舅舅时,母亲一定要去老家瞧一瞧,爷爷、父亲都是单传,我们姐弟几个都早已离开家乡,姐姐与小妹都已经在广州、深圳落户,我二十七年前离开家乡,父母十八年前也跟着到了深圳,回老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说是老家,其实偌大的四合院已经空无一人,四个角原来的四户人家均已重新做了新房,各取所需、全凭喜好,完全没有了七八十年代土墙垒就的标准一致了。
“陪着你妈去看一看吧,听说家里新修的帝王殿已经搞好了,很气派,你妈是忠实信徒,她记挂着呢!”父亲其实是一个标准的无神论者,但是,五十多年的夫妻了,他又怎能不理解老母亲的心思。
老家在赣西北修水县一个略显偏僻的小山村,穷苦的祖辈逃难于咸丰年间自湖北通山县至此落脚,已历七世。一行六人开一辆商务车来到了家乡的小河边,因上游钨矿厂目前处于半停工状态,拦河坝的水质明显清波荡漾,鱼儿在水中自由地游弋,听说二十斤左右的大鱼又开始在这碧水中存活下来。小车开过新修的跨河大桥,山青水秀,一幢幢家庭院落的“乡村别墅”分散在各个角落,如果不是为了生活、为了孩子们接受良好的教育与未来的发展,如此原生态的秀美山川,又怎能不是最佳的生息之所!
“帝王殿”就座落在家乡金子山的正当口处,这里的原址是村复试班小学的校址,小学二年级我就是在这所乡村小学完成的,本来就仅小学文化程度的周老师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周老师六十多岁即已作古,我亦不敢以不敬之意去调侃作为启蒙老师的知识的贫乏,只是觉得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作为一个乡村教师,拿着一份女人都觉得相形见绌、不如一个普通农民收入的工资,一干就是三、四十年,那份专注也是深深值得我们敬重的。“帝王菩萨”是我们这个尚不足千口小山村的保护神,父亲跟我们聊过,破“四就”时,曾经的“帝王菩萨”是何等的高大威仪,如今在八十年代初重塑的“帝王相”早就没有当初的伟岸气派,只是通过雕刻师傳的手,“菩萨”那黑黝黝的脸、不怒自威的眼,自第一次直视之后,再也不曾正视了。这座“帝王殿”占地近一百五十平米,琉璃瓦屋顶,四角呈凉亭风格,嵌贴的瓷砖均是金黄色,显得贵气与富丽堂皇,花费三十多万,这不仅是村民们的“保护神”,也是村民原意以后红白喜事的置办厂所。
二
由平地上祖屋还得爬一个近八、九十米的小坡,扶着母亲进入这个空落的院子,祖辈留下的这个栖身之所,只留下了正中那个长方形、尚不足二十平米的“天井”,那一层厚厚的尘垢与附着于切割整齐岩石的青苔,似乎在诉说着一个被人遗忘、却又如此悲情的故事。
我的脑海里浮现着无数个在这院子里生活的画面,一生护我周全,盘着三寸小脚敢于追逐欺负我的顽童、勤劳一生的奶奶似乎仍然鲜活地坐在门口的木椅上,亲切地叫着我的乳名“胖伢,你回来啦!你想不想嬷嬷哟!”
是的,在我幼小的心里,我的父亲永远就像村子里那尊“帝王相”那样存在着,威严、不拘言笑,因不符合他的要求,挨训斥、亦或挨揍是很正常的事,爷爷奶奶曾经生育了六个孩子,唯有父亲长大成人,并且,父亲从小表现优秀,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爷爷东挪西借,遭受亲戚邻居诸多白眼,才能供养父亲读完师范,早早谋生,爷爷奶奶对父亲的疼爱与关怀却是如此的深厚,父亲走向工作,家乡门前河水略有上涨,爷爷竟然背着父亲过河,那种怜惜可见一斑!可是,身为教育工作者的父亲,却是深信“家严身正”,或许在他的心灵深处,“怜爱”各异、“我”偏爱此一份罢了!
“你要听你爸的话,你爸咋能不疼你呢!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呢!”常常靠着奶奶的枕头,奶奶摸着我的头,满脸笑容的安慰我。
因为敬畏,也从来不敢顶嘴与反抗,“爸真的怜我吗?”这么一个问题,是如此矛盾地盘缠着我度过我的童年、直至青少年时期。可是,我对我的奶奶却是如此的依赖与信任,这种依赖与信任曾经是如此强烈地温暖着我脆弱又孤独的心。
奶奶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这幢祖屋,于我,却是如此丰富的情感归属之地,善良与纯真都在奶奶的潜移默化得以根植,奶奶一生走过了七十九个春秋,长达五年的冠心病缠身,但凡略有好转,都厨前灶后、猪舍院落闲不下来,与邻居的关系一直都和睦相处,父亲割肉煮了面条,奶奶都要端一碗给邻居衣不遮体的孩子,培养父亲求学期间所遭受到的白眼与种种苦难,早已沉封在这个慈祥、与世无争的老人过往的岁月里。
这幢近百年的泥坯老屋,墙面几近黑糊糊的色彩,外墙因风雨的侵蚀已经爬满了皱褶,八五年,我们四个孩子也日益长大,母亲已经很果断干脆地对父亲说:“这房子今年要建了,再困难也要建,两间正房没法过日子。”
“真要做吗?这些年咱也没存什么钱呢!”父亲一生过日子精打细算,也难怪他如此谨小慎微,三十八元的工资十年不曾涨一毛,两个老人、四个孩子,七五年爷爷因病离世后,一家人日子仍然是紧巴得很,在学校是校长,回到家里扶锄就是农民,母亲更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干着成年男子一样的体力活。
“要做呢,到单位上去借也要做,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去开口。”母亲一改往日对父亲的言听计从、不容置疑地说。
“你找谁开口?去县教育局吗?”父亲笑着调侃母亲。
就这样,八五年年底,在母亲的亲自操持下,舅舅家的几个表兄弟基本都全力以赴,村子里的邻居,妇女帮着做饭干一些细致活,青壮年则抡起胳膊上墙头筑墙,那种土墙均是一夹板一夹板凭着人力往里填土,用那近一米六的厚重的棒槌给筑牢实的,每一板墙之间都是用硬木棍代替“钢筋”,外墙再用筛过的细泥、拿着五、六斤的渠形木板把细泥轻捻附着,一点一点地把墙面处理得干净平整,星期天在家里看着这些村里的叔伯婶子们热火朝天的干劲,我除了感受到了亲切,还有那种莫名的温暖。要知道,这种出工,除了上墙筑土坯的活要给工钱,其他的活基本都是人情的帮衬了。
不到三个月,一栋四间卧室、一个正厅,一个厨房、一个茅房的新居在老宅上拓展建成了,在这幢落成的新居里,母亲陪着我可亲可敬的奶奶度过了最后大半年的时光。八六年端午节过后的第七天,我与小妹被邻居两位叔叔接回了老家,其时父亲已经下乡检查工作,待我回到奶奶床前,奶奶苍白的脸庞上从眼角滑落了泪滴,未曾留下片言只语,只是在等待看孙儿最后一眼,安祥地离我而去。
三
二零一六年春节前,定居深圳十三年的父亲流露出了强烈回老家过年的意愿,自零三年来深圳,两位老人不辞辛劳,一手带大我们的两个孩子、连同小妹的独子,虽然期间两、三年回一次江西老家,因父亲辈无有嫡系亲属,故一直未曾回家过年。合计之后,我们几姐弟决定全部回老家过年。
“你们能够回来过年,是我今年最高兴的事了。”堂哥“老四”由衷地说。
“是呀!这么多年了,我们其实早就想回来过年,跟亲戚走访走访。”父亲本来因心血管疾病服药六、七年了,但兴头上来,也喝了两杯。
“今年我们要考虑把祖堂做一下,周家、卢家很多的正堂都做过了,我们这个正堂那堵墙都被雨水冲刷得掉土了,时间久了,到时候说不定要倒了呢!”四哥提议着。
“要做就做吧!这点祖业再怎么也不能在咱们手里破败了。”父亲立即表态支持。
至清明节之后,四哥跟父亲电话里多番沟通,确定了要重做祖堂的方案。可是,我们的院子是四个角,四户人家,正堂的墙面是互相依靠,拆除正堂的土坯,我们老屋的墙面势必要拆除,整个房子的结构无法修补。自奶奶去世以后,母亲在老家过了三年,八九年到父亲镇里的中学一起生活,自此以后,老家处于闲置状态,本姓叔叔期间居住多年。
坦率一点说,这幢土坯的老屋虽然曾经给我留下了很多难以忘怀的记忆,有着我对亲爱的奶奶那份深深的思念,可是,自八九年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在这幢房子里住过一晚,我的孩子们都是在深圳这座城市里生长,对父辈们成长的环境除了近似“瞻仰”,又怎能产生出眷恋之情呢?
我无法直白我的这种矛盾的心理,就这样,正堂的墙面被拆除,母亲曾经果断决定做好的土坯房,历经三十一个岁月,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从我们尘封已久的记忆里悄然离去。大妹夫在老家一力担承下来,新修一条路,建好一层半,全面装修,修建围墙,搭建凉亭,干得不亦乐乎,一应开支下来,投资四十余万元的新居就此在这个祖辈六代人生息之所座落而成。
四
二零一七年春节前,我们举家回到了落成的故居,自零三年我与妻结婚以来,首次正式邀请亲朋好友来此庆贺新居落成,觥筹交错之间,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乡亲的可贵,可是,这幢外墙瓷砖覆盖、铜门典雅贵气,内设各式新款家居的房子,与我年少时住进新土房的感受却是如此的千差万别,那种幸福的感觉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现在房子做好了,我们要经常回来走走,回家来过过年。”四哥因中风后遗症,说话口齿略显含乎,拄着拐杖方能慢慢地移动。
“是的,这是我们的根,我们应该经常回来看看,利用孩子的假期回来住一阵子。”父亲饶有兴致地说。
因诸多原因,初四吃过早饭,我们一家六口、姐夫一家三口,踏上了返回广东的旅程。车窗外,故乡的山山水水被我们滚滚向前的车轮甩在身后,我亲爱的奶奶,请原谅您的孙儿如此的不敬,不是因为您的孙儿数典忘祖,淡漠了您留存在他心里那份温暖的记忆,也不是因为他老于世故再也没有了乡音乡情,“望阙云遮眼,思乡雨滴心”,所有离乡背井的乡愁不在夕阳的余辉中增添与减少,点一根烟、喝一杯酒,又有多少离愁去与君诉说!现代化结构的房子早已不是我意识里对“家”的执念了,唯有那栋黑黝黝的百年老屋、还有那满是乡亲们嘻笑打闹中建成的土坯新屋仍旧鲜活地昭示着家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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