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传承”。
雨从星期二下到现在,晌午过后方才露出一点太阳,我们的小院又脏又乱,父亲却说这场雨下得好,要再猛烈、持久一点,最好连下个十天半月,下到镇上洪水泛滥,那样后山的蛇才会繁殖,它们喜欢潮湿的地方,如果后山到处都是灰扑扑的,我们抓不到蛇,那些笼子空荡荡的,心里总是不踏实。雨停后,我在家门外玩一种水坝游戏,我用小铲子掘出一条浅浅的沟,又把黄泥堆成小山,想象它是阻挡洪水的堤坝,那些积蓄多日的雨水顺着土沟奔涌而来时,堤坝承受不住冲击,很快就崩塌了。目睹这场灾难使我兴奋。我跟邻居家的晴子一个筑水坝,一个引洪水,我的洪水每次都把她的堤坝摧毁,后来她有点厌倦了,她妈妈也趴在围墙上催促她回家,于是我一个人又玩了很久。天黑以后,妈妈才从卧室出来烧饭,她的背越来越驼,这使她经常有气无力的,我在家门外能听见她连续的呻吟声在灶房响起。
“力微,你把肉剁一下,”妈妈拍打着灶房的窗,“我们晚上吃蒸肉饼。”
“力微,你快来啊,我没力气了,做这些菜让我头晕目眩!”
于是我很不情愿地在积水池中洗了洗手,临走前一脚踢毁了刚搭建的水坝。那些洪水蔓延到了我们的家门。
灶台生着火,妈妈坐在又矮又小的板凳上,她已经闭了眼,正倚着墙休息。我看见灶房的地上有一只砧板,上面摊着几块泛白的肉,一群苍蝇围着肉嗡嗡打转。我看一眼就知道那是蛇肉,父亲抓来的蛇有些会死在笼子里,那种时候我们家就能吃上蛇肉,我对蛇肉的印象不好,它们又腥又臭,尤其是腐败以后,闻起来像路边热烘烘的猪粪。我把蛇肉剁得很细,每次用力剁肉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肉沫飞到地上,为了不浪费,我把它们捡起来扔回砧板,蛇肉油腻腻、脏兮兮的,菜刀和砧板越剁越油,到后来有一串油淌到了地上,灶房里的苍蝇就追逐油痕去了。我把蛇肉剁好,妈妈依然背靠墙壁睡觉,她的驼背使身体竖得很正,灶台的饭已经烧熟了,蒸汽喷发出来搞得空气湿漉漉的。
“让我再休息一下,反正现在天还没黑嘛!”
妈妈偷懒的时候我又溜出去玩水了,可是这时候外面已经黑得看不清,我想叫晴子出来玩,又害怕她妈妈不情愿的眼神(她妈妈的眼睛在夜里会发亮),于是我蹲在门口,看那些打着旋的积水像河流一样飞快消逝了。这时候我才感到一点饥饿。但是灶房里寂静无声,我想妈妈还靠墙休息呢,她的驼背又软又冷,像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得风湿的,晚上她躺在卧室里呻吟的声音会更衰弱、更痛苦,那时候我就很难再入睡了。我走进灶房才发现,妈妈很精神地站在桌前调蘸水,她放了醋、蒜、芫荽和“单山”牌蘸水料,一根筷子在小碗中不停搅动。
“真是叫人发愁!你怎么就不会自己做饭呢,我们有你这样大时,早就自己劈柴火煮锣锅饭吃了!”
妈妈站得很正,声音也洪亮起来,好像刚才的休息让她精力恢复了不少,我知道她的心情在变好,妈妈每次睡醒以后,平常“哎呦哎呦”的哼哼声不见了,干活也麻利起来,有时她还会给自己化妆,在生锈的镜子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灶房里点了灯,妈妈把饭和菜摆出来,我们吃的是蒸蛇肉饼和蘸水青菜这两样,我已经饿得手脚发软了,但现在要做的是等父亲从后山回来,我不爱吃蛇肉,但青菜和那小碗蘸水勾得肚子咕咕叫,父亲回来后会不会跟我抢青菜吃?我知道他也爱吃蘸水,他的手又宽又大,一筷子就夹走了半碗青菜。尤其是今天,雨刚停,父亲就拎着麻袋出门了,我记得他穿了雨靴和迷彩服,头戴一顶巨大的草帽,当他背着满麻袋的蛇回家时,肯定又累又饥饿。我一面望着蘸水,一面抬手驱赶饭桌上的苍蝇,好在它们只围绕蛇肉转,这种腥臭的食物就让它们吃去吧。妈妈拉了拉电灯绳,让灶房稍微明亮一点,为的是父亲回来时能找到家的位置。他这个人有迷路的习惯,不仅经常找不到家,还老是忘记给麻袋栓上绳子,有几次他走进别人家里,那些蛇一股脑从麻袋跑出来,沿着柱子爬到了房梁上。我们镇上的人都很害怕蛇,因此那间屋子就没人再居住了。
“还是先吃饭吧,”我咽下口水,“等爸爸回来,咱们再热一下饭菜。”
“好,好得很啊!你终于有自己的想法了!力微,我为你自豪啊。”
可是,晚饭后我们等了很久,没见到父亲的身影。妈妈把半碗蛇肉收起来,看样子父亲又迷路了,他会去到哪里呢,但愿抓来的蛇没溜掉太多,那样父亲今天就算白忙活了。雨后的镇子安静得可怕,想到外面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就待在堂屋准备看电视,电视是从星期二开始下雨那天坏掉的,父亲嘴上说要拿去电器商店维修,但是因为下雨,维修的事情拖了很久。他心里只有蛇,家务对他来说过于陌生,好像后山那些蛇窝才是他真正的家。电视屏幕一直黑着,我们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看电灯泡映在屏幕上微弱的光斑。
“坚持下去,一定要有耐心,力微。”
“好啊,不过,或许外面更好玩一点。”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听啊,外面又在下雨了,风也越刮越大,这样的天气就适合待在家睡觉!”
妈妈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听见她轻微的鼾声在堂屋内回响。她是怎样保持这个姿势入眠的?现在光线晦暗,如果远远观察,会以为她是边看电视边入睡的。可是我们的电视已经坏掉很久了。
我溜到外面,没有下雨,也没有刮风。夜晚晴朗的天空像一只巨大的漩涡,许多星辰围绕某个圆心做缓慢的圆周运动。雨后的天气又热起来了,那些漫到台阶上的积水,此刻已经逐渐退到水沟里,我踩着泥泞的土壤(它们在数小时或者更久前还被水淹没),游荡在镇上逼仄的街道。我们家在镇上一条没有尽头的小巷深处,从小巷出来,视野就变得开阔,商店也多起来了,许多两层高的楼房还亮着灯。我听见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是谁?”
“是我。”
“你是谁?”
“是我啊,力微,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抬头望向街道旁的楼房,晴子就趴在阳台上呢。不过,她的个头太小了,要把双臂搭上栏杆,得努力踮起脚尖才行。我看见她悬在二楼窗边圆滚滚的脑袋,此刻像一只被风卷到天上的气球。晴子到这个地方干什么?她的家不是在那条小巷里吗?难道我也像父亲一样,在这个潮湿的夜晚迷了路吗?
“力微,你晚上吃过蛇肉了吗?”晴子大声喊道。
“是啊,不过只捻了几筷子。因为蛇肉味道不好。”
“你说谎!你明明吃掉很多蛇肉,那种气味我老远就闻见了。”
“我才不喜欢吃什么蛇肉!你说我身上有蛇的气味?因为我爸爸是捕蛇人嘛。”
晴子不相信地摇了摇头,托腮遥望远处去了。
我回想离开家后游荡的路线,从那条小巷出来,大概穿过一条售卖竹器的街道,再沿路边有水沟的小巷一直走,就来到这个地方了。我抬头,两层高的灰色楼房上挂着供销社的牌匾,一楼大门紧闭,几扇窗户落满厚重的灰尘。因为缺少顾客,供销社已经在很久以前倒闭了。晴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难道她是一个念旧的人吗?我们镇上实在没什么值得怀念的啊。
我从楼梯上到二楼,看见晴子将双臂搭上生锈的铁栏杆,她的双脚悬空,整个人像挂在了房梁上,随着夜晚的风来回摆动。她在供销社杂乱的二楼对我说:“难受死了!镇上到处都是蛇的气味,只有供销社这边的空气才新鲜一点。”
我知道晴子是很爱干净的女孩。她每次跟我玩泥水后都拿肥皂洗手,我蹲在院子里挖蚯蚓时,能闻见晴子家清香的肥皂味从隔壁飘来。她妈妈也是爱干净的人,这个习惯是她们家族的传统。有很多次,当我和晴子在围墙下捕捉蜗牛时,她的妈妈就像今晚的晴子一样趴在墙头,用十分冰冷的眼神射向我。作为她们的邻居,我既忐忑,也很羞愧。为什么我们家是捕蛇人呢?难道父亲就不能换份体面些的工作吗?想到父亲从后山的洞穴掏出一团密密麻麻的蛇,我感到说不出的恶心。
我在镇上闲逛了很久。人们到了晚上反而精力充沛,许多地方热闹非凡,麻将牌哐当哐当碰撞的声音响彻云天。后半夜快到的时候,我才从外面回家。路过供销社,晴子还趴在栏杆上透气呢。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好像一只贪婪的狗。
走到小巷口,我们家还亮着灯,这就说明父亲尚未归来。实际上他不仅经常迷路,还喜爱捉弄人,比如冷不丁往你衣领里扔一条蛇,或者在晚上故意将电灯开得很亮,将我们从睡梦中驱赶出来。他是一个很狡猾的人,有时候我撞见他偷吃蛇笼里的蛇,饱餐之后再拿泥鳅冒充蛇卖给饭店。所以我快到家的时候故意把步伐迈得很重,好让父亲知道我一直在外面游荡,他的阴谋和诡计全都落了空。赢得这场对决让我既兴奋又幸福,我的身子燥热起来,步伐也轻快了不少,那条泥泞的小路也变得有些坚硬、干燥了。
“哈,真是遗憾啊,”一个中年男人叉腰站在屋檐下,“你父亲跑到哪里去啦?”
我认出他是达达饭店的厨师。以前每次来我家收蛇时,父亲都让我叫他阿生叔。阿生叔是镇上最会吃蛇的人,我们镇食用蛇肉的风气就是达达饭店先带起来的。据说,阿生叔本来是个科学家,因为偷吃实验室饲养的蛇丢掉了工作。阿生叔做的蛇肉菜是达达饭店的招牌,许多人从城市里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了能吃上阿生叔的手艺。
“真是奇怪啊,你爸爸不在家,你妈妈也不在,难道他们都上山抓蛇去了吗?”
“啊,不是的——”我想告诉阿生叔,我的母亲一直躺在床上睡觉,可是现在我看见敞开的卧室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妈妈那张被虫蛀得不成样子的木床。
“是的,他们早晨就去了后山!”我撒谎道。
“哦?这么说他们今晚住在后山吗?”
阿生叔喋喋不休地讲起我的父亲和母亲,据他所说,在达达饭店开始出售蛇肉菜以前,他们就已经是镇上知名的养蛇商人了。
“你爸爸在后山有个秘密基地呢!”阿生叔自豪地说,“他们夫妻俩办了个蛇园,里面的树上缠满了菜花蛇,总共有十万条或者二十万条!”
“他们结婚以前,一个在动物园饲养眼镜蛇,一个四处流浪表演耍蛇绝技。”
我懵懂地听着,感到父亲和母亲是十分遥远的两个人。阿生叔走到小院里,踢了踢堆成小山的蛇笼,空荡荡的笼子发出哐当的碰撞声。本来,在我们的小院,每只笼子都装满了蛇(有时笼子里的蛇过于密集,它们会自相残杀),父亲从后山把它们抓回家,扔进笼子就不管了。等到阿生叔骑着电三轮来进货,那些奄奄一息的蛇才骚动起来,它们不断用信子舔舐铁笼,好像嗅到自由或者幸福的气息。可是现在,笼子里什么都没有,因为这场雨下得十分猛烈,父亲在家里待到雨停,这期间他没再上山捕蛇,笼子里原有的蛇也趁着大雨跑光了。我看见阿生叔像踢皮球一样反复踢着散落在地上的空笼子,他继续翻找很久,没找到蛇。
“力微啊,蛇呢?”
阿生叔有点生气地跺跺脚。月亮让他的影子在小院里异常清晰。
“阿生叔,您是来收蛇的吗?”
“是啊,力微。饭店每天要杀掉五十条蛇,要是没有蛇,食客们会感到不安!”
“阿生叔,您就不能上别处看看吗?”
“啊呀呀,这怎么行!镇上的人爱吃蛇肉,但是一看到蛇就怕得发抖!你想想,除了你家,我还能上哪里弄到这么多蛇!”
风从围墙上跃进小院,堂屋前挂着的电灯泡剧烈摇晃着,阿生叔的影子开始变得散乱。
“力微,你想不想去找爸爸妈妈?”
“随便。反正他们总会回来的。”
“唉,现在的孩子——”阿生叔欲言又止,我注意到他的眼里流出了泪水。“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你爸爸年轻时,可是镇上最有勇气的青年啊。”
“好,我去,阿生叔,我去把他们找回来。”
“好样的!力微,咱们去后山吧,去你爸爸妈妈的蛇园看看,他们一准住在那里呢。”
我模仿父亲的装束,穿上了雨靴、长裤、军大衣,头戴一顶焦黄色的旧草帽,腰间挂着一口宽大的麻袋。去后山的事让我既紧张又兴奋,难道父亲在后山真有一个蛇园吗?今晚妈妈也去了那里吗?我走出家门,想到后山树上密密麻麻的蛇,又犹豫了起来,阿生叔推着电三轮往前走,我看见他的双眼在夜晚射出幽幽的光。
“下定决心,千万不要放弃!”阿生叔回头对我做了个鬼脸。
我坐上阿生叔的电三轮,他用来堆放蛇笼的地方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难道这就是晴子说的气味吗?我嗅嗅身上的衣服,只有肥皂水残留的香味,隐约还有妈妈房间里雪花膏的味道。阿生叔把三轮车开得飞快,镇上的建筑向两边后退,经过供销社的时候,我向二楼瞟了一眼,晴子已经不在那里了。整个供销社都是灰扑扑的,像被遗弃很久的废墟。
“你在看什么?”
“我……我喜欢那栋建筑!”
“是吗?看来我们的力微有自己的想法了!”
阿生叔颠簸的三轮车让我很难受。镇上的公路不好,又刚下过大雨,积水还未完全消退,因此每次轮胎陷进水坑时,总会飞溅起不小的水花。那股若有若无的腥味,并未随着风的吹拂而远去,我记得以前在哪里也闻到过这种味道,可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是父亲从后山捕蛇归来时,身上散发的蛇腥气吗?我的鼻子越来越痒,风一吹,冷不丁就打了个喷嚏,这时我才感到一丝寒冷。
出了镇子就到后山,阿生叔沿土坡往上开到半山腰,路也走到了尽头。圆锥形的山挡在面前,夜晚雾气霭霭,看不清山顶。阿生叔好像对后山很熟悉似的,他跳下三轮车,一溜烟消失在进入后山的小径上,我想紧跟他的步伐,但是后山的松林遮挡住月光,站在树下什么也看不清。
“加油啊,力微!快跟上来,咱们就要到蛇园啦。”阿生叔飘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后山的小径铺满了碎石头,因为不久前下过雨,踩上去又湿又滑,我记得父亲说过这就是蛇喜欢的环境。它们总是躲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像一团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我觉得在这样糟糕的环境待下去,人也会变成蛇的。但是如果离开镇子,我们还能去到哪里呢?我记得妈妈在晚上抱怨过这个问题,她在那间有老鼠出没的卧室里剧烈咳嗽时,曾不止一次提出要到外面去看看。当然,她的想法落了空,因为父亲每次都告诉我们,捕蛇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工作。
后山的路异常难走,等铺满碎石的小径走到尽头,松林也变得稀疏起来,月光轻飘飘落在柔软的土地上,我看见山上的野草散发奇异的光。这时候四周才摆脱雾气的笼罩,清朗起来了。阿生叔已经消失在后山,那些交错的脚印是他留下的吗?我遵循脚印走到一处平地,原本茂盛的松树全都枯死了,造型怪异的石头插在土壤里,许多小洞密布其上。阿生叔的脚印消失在一块石头前,难道这里就是父亲的蛇园吗?我围绕死掉的松树行走一圈,这些松树围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穿过它们稀疏的树干,我小心翼翼向前摸索,身旁的石头逐渐变得庞大,最后甚至盖住了半个天空。等到那些巨石大得像屋子,我停下来,眼前的巨石有着许多宽阔的孔洞,里面隐约能看见光亮。我把身子贴近石头,聆听到了若有若无的谈话声。
“你看见力微了吧,他一个人在路上该有多孤独啊。后山的路又长又陡,还有那些光滑得像玻璃的石头,它们时常让人摔倒,多么可恶!”我听见一个女人忧愁的声音在石洞里回响。
“不要伤感嘛,要知道这是他必须经历的考验。”
我知道这是父亲在说话,他常年被烟熏得粗粝的嗓音十分明显。难道妈妈也在里面吗?他们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啊啊,力微已经来到了!”
“太好了,真是个好消息啊。”
“快进来啊,力微。你站在外面干什么?”
我揉揉眼睛,石洞里的光十分微弱,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外面的?我一边摸着石壁,一边小心往前挪步,石洞里有向下的台阶,大概往下走二三十级,台阶又变成向上的,我爬得气喘吁吁,在这样阴暗的地方,好像连气也喘不过来。等到洞里稍微明亮一点,台阶也到了尽头,眼前是十分宽敞的大厅,有石桌、石椅、石床,还有一盆正在燃烧的炭火。我走进去,炭火烧得很旺,整个大厅都是暖洋洋的,甚至还稍微有点炎热。父亲的声音忽然从大厅角落响起:“好样的!力微,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
原来父亲和妈妈就在大厅里呢。我看见他们躲在一张巨大的石床背后,地上摆放着砧板和碗筷,一口小铝锅里翻滚着白色的肉。原来他们鬼鬼祟祟地躲到后山,就是为了偷吃肉啊。我又嗅到了蛇惯有的气味,看来铝锅里炖着的是蛇肉,可是,为什么蛇肉会这样香呢?一股奇异的香味笼罩着大厅,我说不上是什么味道,但知道这就是镇上最流行的蛇肉汤。
父亲席地而坐,手里啃咬一根骨头,妈妈蹲在他对面,捧着一碗肉汤喝。他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像极了偷偷跑去供销社呼吸新鲜空气的晴子。
“爸爸,难道这就是你的蛇园吗?”
“啊哈,蛇园这个说法可真有意思!”父亲歪着头,想了想说,“以前确实有一个蛇园,但是后来荒废了,里面的蛇自相残杀,很快就死得干干净净。”
“可是,为什么阿生叔说你在后山有秘密基地呢?”
“你说谁?阿生叔?力微啊,你是不是在讲梦话?阿生叔已经离开镇子很久了!”
我疑惑地回想了到后山的过程,阿生叔是那样的和蔼,那样的果断,他驾驶三轮车的技术是多么娴熟啊。
“不可能。是阿生叔带我来到后山的。”
妈妈背着手站起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她的驼背好像愈发严重了,有一瞬间,我以为她偷偷往衣服里塞进了一只篮球。
“那么,阿生叔在哪里呢?”妈妈微笑着说。
是呀,阿生叔一下三轮车就跑没影了,我只在上山的路上听见他飘渺的声音。会不会他也躲进了这样的石洞,想跟我玩捉迷藏?
“你看,根本就没有什么阿生叔。”父亲划拉一筷子蛇肉,“我们的力微学会说谎了,这是多么令人痛心啊。”
“可是,今晚阿生叔还到家里收购蛇呢……”
“他早就被饭店开除了。”父亲手舞足蹈地站起来,“谁叫他偷吃蛇的?达达饭店所有食客都知道,这个厨子既贪婪又狡猾,他用泥鳅冒充蛇肉做菜呢。”
“后来阿生叔就被赶出了镇子。听说,他在城里一家卖宠物蛇的商店做店员。”妈妈补充道。
我听得十分迷茫。如果真像父亲所说,阿生叔已经离开了镇子,那今晚又是谁带我来到后山的?我觉得这一切或许是个巧合,所以就没再追问下去了。
父亲把剩下的蛇肉汤全倒进自己的碗,他倒得很认真,仿佛害怕热汤泼洒在地上似的。有一瞬间,我觉得后山跟家里也没什么区别。我想,如果阿生叔已经被达达饭店开除,那我们今晚也没必要再去抓蛇了,反正不会再有人登门催促。既然这样,倒不如在后山好好玩一玩。
“今晚我们就睡在山上吧。”
“你也喜欢上后山了吗?这里的风景跟镇上很不一样呢,力微。对我来说,捕蛇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因为镇上的人是那样喜爱蛇肉。”
“可是,蛇肉明明很难吃啊。”
“因为你还缺少准备。等过几年,你长大一点,说不定也会爱上吃蛇肉的,这种味道你尝过一次就永远忘不了。”
夜已经很深了,妈妈在石床上和衣入睡。她的驼背好像逐渐瘪了下去,我看见她涨起来的肚皮有规律地凹陷,这就说明驼背像气球一样被放了气,正慢慢恢复成正常的样子。难道妈妈是吃了蛇肉才治好驼背的吗?我躺在另一张石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但是想不通。
石洞大厅里,炭火盆烧得很旺,我很怕热,再加上失眠,所以躺下很久还未入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听见晴子轻飘飘的呼喊,就悄悄起来,摸索着出了石洞。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父亲突然说出一句梦话:“多么可恶的蛇啊!”我被这梦话吓了一跳,差点打翻地上正在燃烧的炭火盆。为什么父亲说那些蛇可恶呢?他不是最喜欢捕蛇吗?看来大人也不是想象中那样诚实。
我按原路出了石洞,外面还有许多庞大的石头,每块石头都开了一个宽阔的洞。我在四周寻找很久,没见到晴子的身影。那么,是谁呼唤我走出石洞呢?我越想越觉得害怕,那人肯定不是晴子,她最讨厌蛇的气味了,怎么会跑来到处都是蛇的后山呢?
我觉得最奇怪的是,今晚在后山还没见过一条蛇呢。说不定它们已经死绝了,被父亲抓去卖给达达饭店,做了镇上人的盘中餐。这样说,父亲以后就要无所事事了,难怪他今天表现得如此怪异。我走到很远的地方,月亮已经接近天边了,整个天空隐隐透出一点深蓝色,用不了多久,太阳就要从山头冒出来。这时候有人在后面拍拍我的肩膀,我被吓了一跳,原来是阿生叔,他手提一只铁笼,里面装着两三条活蹦乱跳的蛇。可是,阿生叔不是已经离开镇子了吗?
“真是悲哀啊,力微。你什么时候学会偷懒了?”
“阿生叔,你不是……”
“什么?我在山上抓了一宿的蛇呢!倒是你们家,爸爸不在,妈妈也不在,你还偷懒玩了一个晚上!”
“啊,不是的,我在找蛇,没想到它们这样狡猾。”
阿生叔有些激动地告诉我,如果不能在天亮前抓到足够的蛇,食客们就要砸掉达达饭店的招牌。我一边聆听他诉说,一边用脚尖拨开茂盛的草丛,我很想把巨石和洞穴的事情告诉阿生叔,好证明来到后山不是光顾着偷懒的。可是当我指向巨石的方向时,那里已经变成了繁茂的松林,父亲,母亲,连带那些穴居人才会居住的巨石,一并消失在后山陌生的森林中。
“你爸爸跑了,你说怎么办?”阿生叔有些意味深长地瞅着我。
“我……我再把他找回来。”
“算了。他毕竟有自己的想法!这样吧,今后由你负责给饭店供货,我还是很看好你的。”
“啊,不行的,我还没抓过蛇……”
“你要相信自己,力微!振作起来,承担起这个责任啊。”
我有些忐忑,也有些兴奋。父亲就是这样当上捕蛇人的吗?我还没见过他捕蛇呢。或许捕蛇的技艺不需要学习,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掌握了这门技术。我闭上眼,想象父亲走出家门时的样子,他一双粗糙的手……啊,这双手牢牢掐住一条手腕粗细的蛇,父亲握住蛇往地上摔打,等蛇昏迷过去后再把它扔进麻袋。这就是他捕蛇的经验吗?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一从灌木,将手努力伸了进去,然后仔细向周围摸索。起初我触碰到的是潮湿的泥土和有着坚硬外壳的甲虫,我的手掌都被泥土弄湿了。我想,父亲说蛇喜欢潮湿的环境,它们在水边繁殖或者蛰居。那么,后山的土壤这样湿润,灌木和森林又遮挡住大部分阳光,会不会成为蛇的乐园?也许它们就躲在阴暗的地方,要是伸手探过去,说不定一抓就是一大群……这些想法让我激动了起来。为达达饭店供应新鲜的蛇,这该是多么光荣的使命啊。当我终于摸到滑溜溜、湿漉漉的长条状生物时,差点兴奋得叫喊出来,可是很快又陷入了沮丧——那是一条正在蠕动的大型蚯蚓。我接过阿生叔的手电筒,拨开灌木丛照射过去,数不清的蚯蚓四散而逃。它们体型巨大,又很像蛇的形状,咋一看还真以为是群居的蛇。看来捕蛇也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父亲也经常被这些蚯蚓阻碍吗?
夜晚就要结束。太阳升起之前,我跟在阿生叔后面,徒劳地寻找着山上的蛇。在我的记忆中,那些蛇被父亲捕获后,很快就会被阿生叔宰杀。当它们的肉经历葱姜蒜的洗礼后,居然成了食客们最喜爱的美食。它们是那样繁多,那样弱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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