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有三法。
一是如牛,张嘴就干,因需一坛,故称“饮”(yìn)。
二是略知好坏,放慢速度,还需一瓶,故曰“饮”(yǐn),
但最高境界却是懂得勾兑之妙,一杯足矣,故曰“品”。
因诗酒皆醉人,故读诗如饮酒,需当细品。
那如何细品?且以张继的《枫桥夜泊》为例: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若饮”(yìn),只会觉得好,可若“饮”(yǐn)却有两个难点。
一是“霜”能“满天”吗,二是深更半夜的有无“钟声”?
首先说“霜”。
《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说:霜,接近地面的水汽遇冷在地面或物体上结成的细微颗粒。
天空中没有“地面物体”,当然也就不可能霜满天了。看来应是张继用词不当。
但按《汉语大词典》解释,就好理解了:霜,在气温降到摄氏零度以下时,靠近地面空气中所含的水汽凝结成的白色结晶。
就连叶嘉莹叶大师都说“其实霜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霜是附着在植物上的水分遇到冷空气凝成的,说“霜满天”,因为我们觉得这样冷,已经到处都凝了寒霜了。”
原来张继是在说天气寒冷,他冻得哆嗦。
至于“夜半钟声”,六一居士欧阳修在其《诗话》中发问道:“句则佳矣,奈半夜非鸣钟时。”
而叶嘉莹则解释道:寺庙中暮鼓晨钟,晚上敲鼓,早上敲钟。僧人一般凌晨三、四点就起床敲钟了。
好吧,不管她老人家如何说,她虽是评诗大家,但我们却是诗人,只想让自己的诗写得好一些。所以不管什么物理常识、历史背景或者寺庙规矩,让我们看看张继到底是怎么进行创作的就可以了。
首先,“月落乌啼霜满天”一句,张继用“月落”在点明时间的同时营造一种寂静之感。
接着,他又用“乌啼”尤其是“啼”这个读音上扬且轻微的字来打破这种宁静,使宁静变成孤寂。
下面就到了充满疑问的“霜满天”三字了,这到底该怎么解释呢?
艺术是相通的,就如王维诗画论,为了说明问题,我拿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睡莲》举下例子。
从画中我们可以看到,整幅画的色彩结构在水平面上被分成三个主要区域:
一是红白黄的睡莲,
二是白蓝相间天与云的倒影,
三是由睡莲叶子和树的倒影相互交融而构成的绿色。
为了生动描绘阳光在水面闪烁及树叶颤动的效果,莫奈用了纯色的小点和短线,这样从远处或分辨率较低的情况下,这些小点及细线就会融为一体,给人以一种朦胧但却稳定的感觉,从而达到内心的宁静。
而张继真可谓唐朝的“印象派”,他也想将这种宁静充分得表现出来,于是给读者(包括他自己)在呈现“月落”及“乌啼”这两个具象的物体后,也需要用一种细小、密集的颗粒将这两种意象进行统一。
那么枫(指秋)桥(指城外)“夜泊”时有什么呢?
住在水边的朋友应该知道大不了由于此时较为寒冷且在水面,所以大不了是一些零星的水气而已。
那么怎么写,用“雾”吗?
显然不行,张继要写的是宁静,而不是弥散,所以用“雾”一类的词,文辞与意象必然不一致。
所以他就用了“霜满天”三字来表现整个画面的颗粒感。
这种颗粒感圆满得将“月落”的宁静与“乌啼”的孤寂美好得包容在了一起,也就使这首诗成为自刘禹锡到现代表现“月落乌啼”这一意象最祥和安逸的诗人。
难怪清代宋宗元在其《网师园唐诗笺》中说:写野景夜景,即不必作离乱荒凉解,亦妙。
非但是对这种颗粒感的把握,让张继与莫奈遥相呼应的是他俩对“水”这一要素的表现。
回到莫奈的《睡莲》,虽然他画中睡莲的色彩种类比较多,但并没有超出红色和黄色之间的色彩序列范围。
所以为了使色彩饱满,莫奈就必须以红色和黄色之外的其他色彩补充不足,于是莫奈就竭尽全力描绘了水的美丽。
而在莫奈的笔下,水也反射着世界上一切可能有的色彩,美妙而富丽。
如锦缎般堂皇,凝固而流动、普通却别致,使得莫奈的画同时兼备了造型和感性,更具意境的真实感。
而这正是大家欣赏现代印象派画作需要把握的地方。
知道了这些,让我们回过头看《枫桥夜泊》的“江枫渔火对愁眠”一句。
正如莫奈,“江枫”的江突出了水的流动,枫补足了水的绵长,“渔火”的渔突出水的凝固,而火成为了水的映射。
接着张继又用一个“对”字将以上种种美妙得融合在了一起,同时通过一个“眠”字使整体意境重归柔淡。
而营造出这种情愫后,“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便显得极为幽深,而且这种绵长又通过“到”这个短促有力的字眼,使全句在肃穆中却又极其灵动。
所以我们在看着这首诗时,感到的不是寒冷而是一种淡淡的哀愁,不轻也不重,悠悠得似连而断,似断而连。
所以《唐诗三集合编》(明·沈子来编)说:全篇诗意自“愁眠”上起,妙在不说出。
所以《碛砂唐诗》(宋·周弼编 ,元·释圆至注)接着说:明逗一“愁”字,虚写竟夕光景,转辗反侧之意自见。
所以《唐人绝句精华》(清末·刘永济著)强调说:此诗所写枫桥泊舟一夜之景,诗中除所见所闻外,只一“愁”字透露心情。半夜钟声,非有旅愁者未必便能听到。后人纷纷辨夜半有无钟声,殊觉可笑。
愁有许多种,“一江春水向东流”是愁,“却道天凉好个秋”是愁,“日暮乡关何处是”是愁,“身世浮沉雨打萍”是愁,春江花月夜、秋窗秋雨夕、举头望明月、茅屋被秋风所破都是愁!
但每个人的愁却又不一样,张继的愁就是张继自己的,即不无病呻吟,也不虚张声势,不过夜行记事之诗,却写得随意徘徊,深得自然之趣味。
因此,我们在读诗时首先要理解的是作者给我们创造的意境与情愫,然后才是什么境界或感悟。
这本是不辩自明的道理,但为什么很多人在评诗时,常常牵扯哲学、历史种种与艺术毫无关系东西?
那只是因为他(她)们从未真正得以自己独有的感受去创作过诗词;从未有过从对生活的理解开始到产生灵感,再到精心酿造,最后完成艺术创作的一个完整的成诗过程。
写诗如酿酒,是要不断对生活原粮进行挖掘与深化。
所以刘勰在其《文心雕龙·神思》篇说:
酝酿文思着重在虚静心志,清除心里的成见,宁静专一。这就要努力学习,积累学识来储存珍宝,要斟酌辨析各种事理来丰富增长自己的才学;要研究阅历各种情况来进行彻底的观察;要顺着作文构思去寻求恰当美好的文辞。然后才能使深通妙道的心灵,按照声律来安排文辞;就像有着独到看法的工匠能自如挥斧一样,凭着想象来进行创作:这就是驾驭文思的首要方法,也是谋篇作文的重要开端。
至于“霜”与“钟声”到底符合不符合物理现象,明代胡应麟在其《诗薮》说得明白:
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谈者纷纷,皆为昔人愚弄。诗流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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