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渝湘三地的交界处,群山万壑中,土家山民世世代代散居在这里。我老家在一座绵延十余里的大峡谷中,深山多雾,一场春雨下来,雾气就在山谷升腾。或者雨后的清晨,打开窗一看,雾就在窗外漂浮。
雾和霾不一样,雾越厚,越觉得清晰新鲜,越显得山清水秀,如同空谷中的鸟鸣,如同山水画里的留白,点缀山野的那一片绿。
雾不混沌,不给人压迫感,不与其它的事物混杂在一起。它似乎总是在远方,你看得到,你感受得到它的清冽,但你触碰不到它,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般的惆怅。
小的时候,上学放学,都要从山谷的家走到山顶,再翻过山,到另一个村子去上学。有时候路上赶巧一阵雨,一阵风又吹走了。回过头来,脚底下升起来一层云雾,有时候太阳又升了起来,斜斜地照在云雾上。
有时候连着下好几天雨,就能看到云海。有一次放学回家,一翻过山头,就看见铺满了整个峡谷的云雾,正在无声地翻涌奔腾。我在山里长大,从来没见过海,在我的印象中,这应该就是海的样子了。
我经常在走到山顶的时候停一停,看一看山脚下其实已经看不到了的家。大山沉寂,我能依稀听到山谷里的鸡鸣,偶尔几声狗吠、几声人语,然后又沉寂下去。
我是静悄悄的,山也是静悄悄的。我不知道山在想些什么,山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只是静默。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现在的我会在哪里。现在的我也常常在雾霾里,想起那些雾里的山路。我常常在梦里回到十岁,一个人去走那条山路,梦里,那条路总是走不到头。
我没有走过多少城市,只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每一个村庄都有一种记忆。我常常想起来大姨家住的那个村子。我们家在山谷,那个村子在最高的山顶,天气寒冷,有时候到了三四月份,还能在密林的幽深处,见到没化的积雪。
小时候经常去大姨家。每天早晨牛铃声在山林里回荡,睡在这样的清晨的梦里,没来由的觉得安全、安宁。只是这样的梦,好久都没做了。
那个村子的石头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样,是圆形的。事后知道,这儿之前是海,或者是湖,后来发生地质运动,最底层的上升到最高,成为山巅。而之前的山脉却沉下去,成了我们家所在的河谷。经历了数亿年的沉浮,这里的安宁似乎不无道理。
在冬天,山顶的寒冷让我对这座山村印象格外清冽。幼时寒冷的新鲜记忆至今还透过时空,传到到现在的身体里来。早晨起来,走不远就是山崖,这时候的雾都到了脚底下,甚至更低,就像我家门口河里的鱼儿,不紧不慢的游。
小的时候,要常常翻山,去走亲戚,有一次,走到一个很远的小村庄,陌生而遥远,现在回忆起来感觉像走进了梦里。在那儿,七八岁的我平时第一次听到喜鹊叫,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惊奇和欢喜。对于那个村庄的印象就跟喜鹊的叫声一起留在了记忆里。那个村庄我后来再也没有去过,但后来一听到喜鹊的叫声,我就想起那个村庄,想起那个村庄薄薄的雾,笼罩在稀疏的林木上。
我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个村庄,但在我眼里,每一个村庄都有着他的独特面目。有的村庄凶恶,从村口的那些叫嚣的狗就能感受得到。有的村庄热闹,村里的喇叭大声播放着音乐。有的村庄懒散,你时常能见到一群人,在家门口的道场上抽烟打牌。有的村庄寂寞,远远的走过来的农夫牵着牛羊,脸上有着清冷的神情。
我最喜欢的是宁静的村庄,像我大姨家所在的村子一样,它们一般都在离中心城镇较远的地方,一般都在山的高处。他们像人一样,不扎堆,不凑热闹,但又不至于站在很低的位置,他默默的看你,看天,不说话。
仿佛亘古以来,他们就是这样生活,他们像是从远古走出来的人物,衣物古朴,表情祥和。你能从他们的步伐看出来。他们不紧不慢的走路,不紧不慢的跟你招呼,不至于太谦恭也不会太冷漠。他们从云雾中走出来,不紧不慢的过完这一生,又回到云雾中去。
我常常在北京的雾霾中回望家乡的雾。雾霾越重,我的记忆就越清晰。有时候我常常想不明白,我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想过什么样的人生。我走得越远,看到的风景越多,本以为能看清楚更多事情,没想到越来越糊涂。但那个原点却越来越清晰了。如果说人生是一个圆,终有一天回到原点就成为宿命。或许,这就是故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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