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一家无意中避过了全家上山下乡当农民的命运,李瑞晶个人却没有完全避开被迫迁出城市的安排。
当大批给社会造成不安定因素的红卫兵小将们和许多城市人口被半强制地送到农村之后,为了体现“到处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牛棚里的绝大数人都被“解放”了。
苏醒和李瑞晶先后回到了家里。当他们悄悄松了一口气,以为可以过上正常生活的时候,国际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
苏蕙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沿途又被刷满了铺天盖地的白纸黑字的大标语。她心有余悸,且胆战心惊地悄悄上前仔细一看,发现全部都是针对苏联修正主义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感到莫名的亢奋。
“妈妈,妈妈,”苏蕙迅速地跑回家,冲着正在水池边洗手的李瑞晶兴奋地大喊着大标语的内容:“苏修又向我们挑半(衅)了!”
“噗嗤。”李瑞晶忍俊不禁,一下子笑了起来。她甩着手上的水珠,笑着逗女儿说:“惠儿,你刚才说啥?苏修怎么了?”
苏蕙不知道母亲在调侃自己,依然兴奋地大声重复道:“苏修又向我们挑半(衅)了!”
“哈哈,哈哈!”李瑞晶忍不住开怀大笑。
苏蕙终于察觉了母亲嘲弄自己的意图,感到很受伤。她的小脸憋得通红,非常不高兴地瞪着乐不可支的李瑞晶。她不加掩饰地气愤地质问道:“妈妈,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李瑞晶一边努力平抑自己难以克制的笑意,一边频频摆手,随意地解释说:“呵呵,不是你说的话好笑,是你念白字了。”
听了妈妈轻描淡写的解释,苏蕙心里很难受。她噘起嘴巴,有些赌气地说:“我念白字了,你怎么这么高兴?你为什么这样笑话我?我丢脸,你开心是吧?我不是你的女儿啊?”
李瑞晶有些意外,没想到女儿的反应这么强烈。她彻底收起笑意,有些认真地说:“惠儿,妈妈不是笑话你,就是、就是觉得你大声念白字的样子,很—”她面对女儿明确表示不满、炯炯的目光,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李瑞晶一辈子都会把一本小字典带在身边,遇到不确定的字就及时查找。她自己对念白字、写错别字基本上就是零容忍。
后来,李瑞晶认真地告诉了苏蕙,千万不要随便相信“认字认半边,不用问先生”这样的说法。汉字有很多形、意、音的差异,切不可望文生义,或者胡乱发音。
苏蕙把妈妈的话铭记在心,养成了随时查字典的好习惯,无形中避免了许多无谓的失误。但是,这件事在即将进入青春期的苏蕙心里,还是留下了一些阴影,让她第一次对妈妈的感情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丝丝隔膜。
李瑞晶对女儿情绪的细微变化毫无所知。她不止一次的在人前人后拿这件事当笑话说,尤其是在旁人表扬苏蕙学习成绩如何如何的时候,李瑞晶会漫不经心地说起苏蕙大声念白字的嗅事,让苏蕙极致不爽。
国际形势的变化,看起来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距离遥远,实则不然。
苏蕙曾经很认真地和蔡阿姨探讨过关于战争的问题。
蔡阿姨是一个经历过外族侵略,国内战争和各种运动,饱经沧桑的中年劳动妇女,她基本上大字不识几个,只有生活磨练中积累的社会经验,小民智慧。
苏蕙则是一个典型的“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少年女子。除了近几年的文化大革命,她仅仅十年出头的生命里,并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人生磨难。
两个看似各种差距巨大,风马牛不相及的女子,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谈论起关于战争这个严肃而重大的话题,竟然毫无违和感。
“唉!唉—”苏蕙坐在书桌旁,双手托着瘦削的腮帮子,皱着眉头,长吁短叹。
“哎哟喂,”蔡阿姨用围裙擦着手走过来,有点好笑地说:“一点点大的细伢子,学人家叹气做什么哟?”
“切,”苏蕙不满地瞥了蔡阿姨一眼,继续双手托腮地叹气:“唉,唉!”
蔡阿姨来劲了。她走到苏蕙身边,弯下腰,颇为认真地问:“哎哟喂,这是真的有事情发愁了?告诉我,什么事情?我帮你想想办法。”
苏蕙不雅地翻了个大白眼,满脸不以为然地说:“戚—,你来想办法?你要是能想出办法来,人家就要把你请到北京去了。”
蔡阿姨觉得自己被小姑娘轻视了,非要挣回面子。她满不在乎地说:“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啊?”
苏蕙见蔡阿姨不依不饶地和自己杠上了,索性认真地对待她的问题。其实,苏蕙也很想和人讨论一下自己的忧虑,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讨论对象。
苏蕙很严肃地问蔡阿姨:“你知道苏修又对我们国家挑衅了吗?”
蔡阿姨似懂非懂地点头说:“听说了,不就是说苏联人翻脸了,要欺负我们中国?”
苏蕙无奈地解释说:“不是要欺负我们中国,是要和我们打仗!东北、珍宝岛已经打了!”
“打仗?”蔡阿姨惊讶地跳起来,有点神经质地絮絮叨叨:“打仗啊?要打仗呀?挑衅就是打仗的意思啊?”
苏蕙无语地看着蔡阿姨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嘴里还不停地念念有词。
“哎,惠儿,”蔡阿姨念叨了好一阵子,总算跳出了她自己的思绪,想起了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她的苏蕙。她盯着苏蕙问道:“你说,已经开始打仗了?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吗?”
苏蕙再次无可奈何地解释说:“现在只是在珍宝岛打了仗。珍宝岛,你知道在哪儿吗?”苏蕙抬起头,看着蔡阿姨的脸问道。
蔡阿姨一头雾水,满脸懵懂地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知道。我到哪儿去知道嘛?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个什么岛!”
苏蕙眼睛亮了亮,立刻来了精神。她拉开架势,跑到墙上挂着的中国地图跟前,踮起脚尖,指着公鸡顶端的地图最上角说:“你看,珍宝岛在黑龙江省,在我们中国的最北边,在公鸡的鸡冠上—”
“那我们在哪里呀?”蔡阿姨关心的问题很实际,就是以自己为中心。她的脸上满是紧张的表情,仿佛大祸临头的样子。
“我们在—”苏蕙纤细的手指顺着地图往下滑,直到地图下方,公鸡的腹部才停下来:“在这里!”她的手指尖指着X省C市的位置,让蔡阿姨看。
蔡阿姨看了看地图上的距离,小心谨慎地问道:“惠儿,那个什么岛,好像离我们这里挺远的哈?”
苏蕙一扬眉毛,语气轻松地说:“那是,珍宝岛离我们这里好几千里呢。”
“那就好,那就好!”蔡阿姨拍拍自己的胸脯,顿时放松下来。她脸上的紧张表情瞬间消失了,整个人都很松弛的样子。
苏蕙扭头看着蔡阿姨一脸释然的表情,不解地问:“蔡阿姨,你怎么突然好高兴的样子?”
蔡阿姨轻松自如地应对道:“我怎么会不高兴?打仗的地方离我们几千里,说明打不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这些老百姓不会受战火殃及,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苏蕙没想到蔡阿姨突然咬文嚼字起来,她忍不住笑着说:“蔡阿姨,看不出来你还会忧国忧民呢。”
蔡阿姨难得严肃认真地对苏蕙说:“惠儿,不是我忧国忧民。你不知道,打仗,对老百姓来说,是最大的人祸!那种苦,唉—”她长叹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十岁出头、没有真正吃过苦的小姑娘说了。
蔡阿姨脑子里想的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颠沛流离、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还有不长眼的枪炮子弹……
苏蕙听到蔡阿姨的感叹,也严肃起来。她板着脸对蔡阿姨说:“我也很不喜欢打仗,更怕现在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她不等蔡阿姨有所反应,立刻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最大担忧:“我弟弟年龄太小了,打起仗来,他都跑不动的!”
在苏蕙的认知里,战争的概念多半来自书本、有限的电影故事。她知道战争是残酷无情的,但是究竟有多残酷,她完全没有真正的了解。
文革前很流行的关于苏联卫国战争中,少年英雄姐弟《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留给苏蕙印象深刻的不是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而是血腥、残暴和可怕。
她知道,年幼的孩子在战争中,毫无自保能力,一旦落入敌手,完全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很担心年幼的苏睿,怕万一战火纷飞蔓延到自己身边,弟弟会有危险。这是她藏在心里的隐忧,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对蔡阿姨说了出来。
蔡阿姨不但没有笑话苏蕙,反而深以为然地点头称是。她很认真地附和说:“千万别打大仗,千万不要打到我们这里来!睿睿太小了,到时候我抱不动他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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