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逃难一般,在完成祖父的葬礼后,连盛回到上海。上海在他眼里变得冷,他在这里有朋友,此时此刻,那些人的距离那么远,当他在人世间惶恐的时候,那些身影看起来都变得模糊。
那些名字都显得冷,连盛在记忆里搜寻不到他们的笑容。他知道,即使他们在身边,仍然有无法抵御的孤独穿透自己的身体。痛苦不是冷,而是空,是发现周围一片虚空,而自己其实是虚线一般的存在,是一个空心人。
想起江凌若这个名字,连盛已经麻木的心感觉到一丝痛,这痛如同慢性疾病一般的天天存在,而此时此刻,这痛感又显出一点点不同。江凌若带来的伤口有某种真实的东西,那是一种连盛可以真实确认的存在,似乎因为那伤口,因为那随之而来的疼痛,连盛也可以由此确认自己的存在了。
十年以前,连盛选择了上海,这里有美丽的街道,居民楼的顶层挂有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巨大的摩天轮骄傲而且孤独。这里的树荫密布,可以帮助他抵御曾经世界里的一切忧伤。
或许上海没有那么温暖,但至少不是苍凉到可怕。
回到上海,连盛坐在家里,他盯着手机屏幕,看到江凌若一条又一条信息,打来的一个又一个电话。她说,连盛,你好吗?今天我看到窗外很蓝的天空,前几日联系你都没有回应。但我想你应当还是看到了我的消息。我很担心你。
她说,连盛,这是我拍下的大海,想此刻立马回到上海,你不知道我这些天多挂念你。航班很难改签,但我还在尝试。这段旅程很美丽,也许下次可以好好游玩。
她说,我去了你说过的夜市,炸鸡排的味道让人瞬间忘了一切烦恼,或许就是生活的味道,我经常想,生活充实的人应当不会伤心。所以也觉得,过去的生活是不充实的。牵挂你。
连盛躺在家里昏昏沉沉,醒来用手机叫外卖。他看到她的电话号码在屏幕上闪烁。他拉着窗帘,外边的世界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一天到晚窗外光线从暗到明,再从明到暗。他不照镜子,刘海散落在额前。他看着很多东西都看很久。慢吞吞地打开手机,把消息一条一条读过再删掉。至于那些消息是否记得,似乎没有明确的感受,就像用铅笔画了一幅素描,只是通过视觉和大脑把物体的轮廓复制在了纸上,但没有经过心的位置。
他没有想自己为何变得如此僵硬,只是不想出门,也无法接受与人对话。连开门取外卖都变成了一种困难。连盛有时戴眼镜,有时不戴,可能睡觉都一直戴着眼镜,也许又在模糊的情况下,不愿意伸出手把眼睛从桌子上拿起来。他丧失了一切与人交流的欲望。不愿意找朋友,不愿意和人说话,生命需求已经降到最低,只是吃饭和睡觉,或者蜷缩在椅子上目光没有任何变化。
不知这样从故乡逃也似的回到上海之后过了几日,有人来敲门,连盛听到,江凌若的声音。
她说:连盛,你开门,我是凌若。
她敲很久,连盛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抬起头,她敲多久,他就抬头往门的方向看多久。她停下来,他就转回头来。继续发呆或者吃饭。
过了将近两个小时,敲门声再次响起,连盛听到门外人似乎用不大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连盛,连盛。
就像是自言自语。
他仍然抬起头看着门,过了这几天,他的目光已经没有力气。他觉得自己想死,但似乎死亡有时也变成了一个隐隐存在的选项。只是死亡需要更加清晰的意志力去组织行为,他暂时还没有这样聚集的神智去思考这样的选择。
门外的江凌若有一种感觉,连盛就在里面,她有时敲门,有时坐在门口,上午下飞机时身上只带了手机和钱包,甚至行李都寄存在机场,便打车来到连盛家。
最后一次电话,连盛的语气里有一点异样,就像精神状态受到打击,还没能完全在大脑中整理现实情况。从那之后,她发过去的消息和电话便都没有任何回音。好像他忽然失去了回复她的能力,她觉得那些消息他都看到了。出于某种原因而选择沉默。那不是一种刻意的沉默,而是在某种状态下自然而然发生的沉默。
渐渐地,夜已经很深了。江凌若坐在连盛家门口,大脑如同门内的连盛一样空白。她不知道连盛在什么地方,与其说不知道他具体身在何处,不如说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飘到了何种境地,他的意志走到了怎样遥远的地方而无法被她唤回。
她掐自己的手指,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却不知道清醒有何用。
手机里显示程嘉辉的消息,她也像连盛一样不予回复。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一个决定,一个选择在她的心中渐渐成形。因为这次她暂时还无法完全了解的意外,就连程嘉辉的态度也无法激起江凌若心中的任何波澜。她感觉程嘉辉一下子离得非常遥远,就像两人之间隔了一道海洋,他在那里有任何反应或者变化,都在她的心里有些无足轻重。
她的心一片空白,她却知道自己将要做一个决定。
她没有想到,在有生之年,自己也有一天如此忽视程嘉辉,他的一句话不再能够决定自己的悲喜。她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自己也可以离开程嘉辉。
她坐在门口,整夜,格外清醒没有睡眠,她知道自己此刻无法离开,因为心一直在牵挂,她开始在心中一遍一遍回放那些在路口相遇的时刻,她看到他的笑容在阳光下出现,她想起站在他面前,想起靠在他怀里感受到他庞大而瘦削的身体。她逐渐感受到他心的重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每一次话语间隔呼吸的力量,和她开玩笑时无所谓的表情,听她说起挂网时眯起的眼睛。那一幕幕开始变得无比鲜活,变得有温度,就像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肉体。
她守在门口,到楼道的窗子开始透出一丝亮度时,她眨眨眼睛。她没有说话,不知道现在应该去哪里,应该做什么,她只是在这里等着,不再敲门,也不再说话。
上午的阳光开始变得很刺眼,她站起身,看到送外卖的人从电梯里出来。
然后,那扇门打开。
他的脸,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停顿了一下,表情并没有变化,也没有刻意地躲闪,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掩埋了悲伤或者快乐,只剩下一片茫然。
她说,连盛,你在啊。我等了你很久。
他看着她眨眨眼睛,他们都在彼此的脸上辨认熟悉的痕迹。十点的阳光让面目变得有些苍白,连盛开始怀疑这世界上的一切是否本质都是苍白,他看到江凌若的脸,看到那一片苍白中不一样的色彩。那么微弱,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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