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最后一天,连盛在青岛给江凌若打电话。他在酒店里,声音里有低沉的粗粝感,他说,生日快乐。
他问,你有什么愿望?
江凌若刚刚从画室出来。天上的月亮十分明亮。
她说,我想半夜十二点骑车,穿过街道。
连盛在那边笑,声音让江凌若想到干爽的叶子。
他说,这样的要求也太简单。
她撇撇嘴,说,就是要这样的要求。
他声音里仍然有笑意,说,如果我是你,就把自行车改成摩托。
不要,自行车就好了。她很固执。
那岂不是夏天好一些?
她说,不是啦,要冬天,穿厚棉袄,说话有哈气的那种。
这天是江凌若的生日,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上海刚刚下过雨,空气里有湿湿的冷意,江凌若不知道十一月的青岛是怎样的,连盛在那边策划一个城市文化旅游类的节目,写节目文案,他说空余的时间在街头转悠,给她看街头卖的糯米糕,光秃秃的树,还有晚上的月亮。
她说,我想有很多朋友。
他说,这是很好的愿望。
电话那边的声音温暖,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温和,而且有磁性。江凌若描述不出来那样的声音带来的感觉,她感觉到通过那声音触摸到了他的心,在她面前毫不设防的心。
她对着电话没有说话,连盛呼吸的声音透过手机听筒传到她耳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意识到,他是一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有很多男人出现在她身边,他们像影子一样,但是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很少。那些影子一样的男人,她不记得他们的眼睛,但她的头脑里,总有一双连盛的眼睛,睫毛浓密的眼睛
她停了一下,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在电话两边,都不说话,江凌若进了地铁站,地铁站有很多人,很多人在说话,她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觉得从身边过去。
连盛在那边开口,他说酒店在离五四广场一站路的地方,他说他穿了羽绒服,江凌若没有问他羽绒服是不是黑色的。后来,连盛说他昨天晚上梦到她,她穿了红色的短裙,和他坐在大巴车上。
就像和他走到一个深深的隧道里,如果拉着手会很好吧。她想。但是她不能说,即使她不说,这隐蔽的愿望,他也能够感觉得到,江凌若确定他感觉到了。
她走出地铁站,他问,你现在在哪里。
她说我在路上,她没有说我要回家,她害怕他想到程嘉辉。
他说,路上人多吗?要小心车。
她说,这条路很宽,而且人总是很少的。
他又祝她生日快乐。他说,你二十三岁了。
她说,没事,她说,我早就觉得自己已经二十三岁了。
她觉得心变得很透明,像冬天的冰块那么透明,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睫毛,他的睫毛非常浓密,而且很长,有孩子的感觉。她在路口站了一会儿,听他说今天写了5000字的文案,说早上吃过早饭看到了一只黑色的牛头狗。她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就像有一条河在流淌,她能看见,他也能看见。她说今天上了三节课,三节素描,没有画插画,觉得很失落。她说,青岛应该很冷很冷吧。他说是。她说从没有在冬天去过北方,她说不能想象那样的冷。他说今天做了很久工作,晚上出门转一转,不过这里真的不那么繁华。
她在路灯下站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二十分钟,也许是四十分钟,两个人一直谈着。她不知道程嘉辉是不是在家里等她很久,或者他还没有回来。但是他会回来的,每年生日都是程嘉辉陪她一起过。她感觉自己出现了一丝犹豫,也觉得自己从根本上不会犹豫,因为连盛她开始犹豫。似乎事情分了好几个层面,一个层面上的她动摇了,还有一些层面上的她根本没有动摇。
最后,她抬头看着灯光,他说他也站在路口,她有一种感觉,似乎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那种感觉难以描述。最后,他说再见,两个人挂上电话。江凌若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他打车送她回家,也是在这个地方说了再见,她抬头看到路灯。她不知道,他第一次送她离开后,也这样一个人站着,眯眼看向橙黄色的路灯。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又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连盛发来一个短视频,他拍下晚上海边的月亮,没有文字。江凌若看见那月亮真的很大,很亮。是黄色的。连盛的声音在视频里有风的味道,她想看到他的样子,想象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但那只是一个短短的视频,她还是没有看到连盛的脸。
走到楼梯口,江凌若才发现没有带钥匙,这样的事情以前没有发生过,并非因为她性格认真,只是没有钥匙这种事太没有安全感了。对于她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再回想一次,果然是出门的时候没有拿。
大概程嘉辉没有在家,江凌若试着敲了两下门,果然没有人。现在不能给连盛打电话,那样会很奇怪,她不会那么做。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江凌若回头看一眼,是对门的女生,看起来也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没有带钥匙吗?女生问她。
以前很少见面,大概只见过一次,没有说过话。
是。江凌若点点头。
女生把江凌若带到家里,她说她叫叶晴,和男朋友一起住这个房子。之前的室友搬走了,有一个空房间准备出租。
她问,你和朋友一起住吗?
江凌若犹豫一下,说,男朋友。
叶晴用镶钻的布艺发夹把卷发束成马尾,涂淡橘色口红,垂下头看到双眼皮,显得有一种不张扬的,朴素的温柔。她递给江凌若一杯水,简单的印花玻璃杯,笑容温暖。
江凌若听到门外有声音,猜想是程嘉辉回来了,于是把杯子放在桌上往出走。
打开门,看到程嘉辉在门口,想要转身和叶晴说话的时候,看到她站在自己身后,她看到了程嘉辉,年龄几乎可以做凌若父亲的男人。
江凌若看到叶晴眼睛很快地眨了两下,她有点愣,她说,你回去吧,以后再来,又恢复了刚才的平和温柔。
回到家,程嘉辉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拿出蜡烛插上去,江凌若把卧室里的香薰蜡烛拿出来点上,然后关掉客厅的灯,客厅里有了淡淡的香味,一点点的香味,有晚香玉的味道,是平时她不太多点的,但是特殊的时刻总是会点的,比如生日,比如跨年夜。
程嘉辉买了巧克力的天鹅形状蛋糕,他总是不会买那种不合时宜的东西,他买的东西都是让她喜欢的,就像他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样。他知道她喜欢天鹅。他懂她,不会买那种很普通的水果蛋糕,不会买那种好吃却不特别的蛋糕。
他坐在她对面,她看到他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新衬衫,他坐在她对面,有点疲惫,也有些快乐的样子,他抬起眼睛看她,似乎在对她说:许个愿吧。
她闭上眼睛,说,希望年年有今日。
随即有点难受,因为她把这个愿望说出来了。她说,我不应该说的。
他安慰她说,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出来就像没有说一样。
年年有今日,她拿着切蛋糕的刀,低头重复了一遍。
其实,她希望的是年年有今日,可是今日,又是什么呢?她想留下的今日究竟是什么,她说不出来,程嘉辉把手伸过来,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感觉他的拇指贴在她的手背上,踏实温暖。她感觉自己的心变得柔软,变得非常柔软,而且有一种憧憬,有一种哀婉的希望。其实,她是悲观的,她一直是悲观的。那个连盛的影子一直在她心里,她感觉到他触摸到她,她想起他说的:这是很好的愿望。她反复想起那一句他的语气,从那语气里,她听出他是一个那么不设防的人,他是一个那么单纯的人。她描述不出来那一句话的感觉。就像有时候,她描述不出连盛这个人给她的所有感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