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我的朋友小露找我,一双眼睛红肿得像两颗充了气的豆角壳。我问她原因,原来是她跟室友吵架了。因为他们在谈到学费的问题时,小露说她的学费都是自己挣的。其中一个室友没好气地嘲讽她说:“你一个住在大城市的千金小姐在这儿演什么灰姑娘啊,故意给我们难堪吗?还是说你的家庭有缺陷,你父母连学费都舍不得帮你交?”小露沉默了,内心似乎有什么她自己不敢直视的东西被人这样堂而皇之地解剖开,让他连呼吸和说话都感到极为困难。她告诉我,那个晚上,她默默流泪到了半夜。此时的她嘴角浮着一丝苦笑,似乎在为自己的脆弱表达无奈和轻蔑。只有我知道,她19年的人生里饱含了多少辛酸和痛楚。
小露是中国典型的被穷养的女孩。她的父母是农村出身,文化水平连小学都算不上。她在两岁时就被丢给好吃懒做的爷爷和耳聋的奶奶。成了万千留守儿童中的一员。在其他孩子还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时,小露在六岁时就得学着烧火做饭,八岁时便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爷爷奶奶从来都安然惬意地享受着小露的孝顺懂事。在炎热的天气里,有好几次,为了能快点把饭煮熟,她使劲地往灶里加柴,被灶火烤得晕倒在灰堆里。爷爷是个爱喝酒的糟老头,每次喝醉了就会发酒疯骂小露是杂种。自从奶奶耳聋后,爷爷经常堂而皇之地跑到对面寡妇的家里。因为这样,小露在学校,一直是被嘲笑和欺负的对象。上课期间,有人撕掉她百般珍惜的教科书,还有人把她写得工工整整的作业用墨水泼得一抹黑。她每天放学后走在乡村的土路上时,也会被别的孩子围追堵截,朝她吐口水,丢石头。尽管每次考试她都是第一名。
在那些岁月里,她体会过被镰刀砍破头,无麻药缝针的钻心之痛,也感受过在冰冷的寒冬发高烧时差点死掉的绝望。她几乎干尽了农村里能够承受的所有重活。一双稚嫩的手变得又粗又短,现在都留着难以消除的老茧以及每个冬天肿得像包子一样的冻疮烂掉流脓后的旧痕。每次过年父母回老家,连话都懒得跟小露说,最爱干的事就是向村里没见过世面的人吹嘘城里有多好。一开始,他们要出发去打工的时候,小露还会边哭边追爸妈离开的背影,很多次爸爸都怒目厌恶地对她说:“我们不出去挣钱,拿什么来养你这个赔钱货?”后来,她再也没有恳求过他们留下。
在小露十一岁那年的夏天,她的父母回来接她去城里生活,在她走在那条熟悉又耻辱的土路上时,村里的人和那些曾经欺负她的孩子在路旁看热闹,那些大人说她要去城里过好日子了,小露心里也这样幻想着。她记得,那年路边开着的栀子花特别香。
到了城里,她才知道,父母用打工的钱租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用来收废品,第一年就挣了不少钱。她跟着父母住在废品厂临时搭起来的集装箱,周围常常弥漫着废品散发的恶臭。除了这些,每天放学,她都要帮父母整理搬运别人拉过来的废品,等她整理完,常常已经晚上十点。有一天,她终于受不了了,便在吃晚饭的时候,跟爸爸请求能不能每天少搬一会儿,好让她多些写作业和睡觉的时间。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他迎面而来的大耳刮,小露的饭碗被打到了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父亲张口便骂:“老子让你个赔钱货读书就不错了,哪儿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要求,你他妈脑子里装的是屎是吧,不干活哪来的钱养你,真是养你不如养条狗!”小露无声地流着泪,转头无助地看向妈妈,可她却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看电视。从此,每一顿晚饭都让小露觉得那是一天里最漫长的时刻,父亲有意无意的嘲讽和打骂,软弱冷漠的母亲。成为她黑夜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小露读初二时,他们家搬到了市郊的大房子里,也买了车。可父母的矛盾却越发地尖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后来慢慢地演变成动手动脚甚至刀棍相向。每次都是因为钱,每次都在互相翻旧账和推卸责任。尽管这看起来愚蠢而无聊。最初,小露的心里还会有些许伤心,后来,她麻木了。每当父母吵架打架时,她会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若无其事地干自己的事。似乎这样就能跟两个疯子隔离,可是她错了,因为当他们吵累了的时候,就会把心中对彼此未发泄完的怨愤一下子倾倒在小露身上,仿佛所以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一样。很快,小露就学会了恨,她恨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村庄,恨所有欺负过自己的人,恨父母生下了自己。她拼命地努力学习,希望这样,可以让她远离所有的一切。她也做到了,她考上了寄宿制高中,一月回一次家,回家的目的也只是为了问家里要让她难以启齿的生活费。再后来,她考上了本省的名牌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拖着全家跑回村里为她举办升学宴,就为了捞一笔份子钱。宴席结束的那个晚上,父亲边油腻地用口水数着钱,边对小露说:“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也快成人了,就不要再想着从我这儿要到一分钱了,以后你是死是活与我这个老子也没什么关系啦!你工作了要把我养你花的钱全部还给我,还有别忘了给我和你妈养老”小露面无表情地回答了一声“哦”
那以后,小露再也没有回过家,因为没钱交大一的学费,她申请了勤工俭学。为了挣学费和生活费,她一周打着好几份工,吃着最便宜的饭菜。最艰难的时候,为了省钱,她的一日三餐只有免费的清汤和三毛的馒头。她总是穿着老旧而干净的衣服。她又瘦又矮,走起路来低头含胸,仿佛风一吹就要被刮走。因为从小物质和爱的双重缺失,她敏感多疑,总是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逃避伤害。同时,把金钱看得尤其重要。除了我,她几乎没什么朋友。
有一次,我劝她打开心结,别用他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对自己好点,可她只是淡漠地笑笑,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在一个缺乏爱,不断被侮辱,被剥夺自信,被践踏尊严的环境里长大,尽管我们家条件还可以,可是从小到大,我父母几乎没给我买过新衣服,我穿的都是我妈穿剩下不要的。我初中时有一次因为忘记了烧水,我爸直接把水壶砸在了我的头上,还把我扔出了家门,那晚刚好下着大雨,我整整被淋了一夜,
从小到大,我爸最常对我说的话是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给我一条狗命不让我饿死他有多么伟大,甚至说我怎么不死在外面。在我的潜意识里,即便接受他们主动给的钱,心中都会有莫大的罪恶感在折磨我,更不用说像其他同学那样安心地问父母要。我在那个家里没有学到任何对我人生有益的东西,反而它剥夺了我作为一个女孩,一个孩子正常成长的权利。别的女孩子在看着书,玩着芭比,学喜欢的东西,享受父母温暖无私的爱的时候,我要被迫为他们当年自私放荡的后果而买单,为他们的无能贡献出我快乐成长的权利。为他们的过错偏离我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人生轨迹。我很早就决定此生不会恋爱,更不可能结婚和抚养自己的孩子。因为我身上烙印着原生家庭带给我的一生都难以消除的原罪,我除了锋利的铠甲和敏感脆弱的内心,早已一无所有。我根本没有去爱和关怀的能力。在充斥着暴力、谩骂和侮辱的环境里,我只学会了恨。我喜欢并爱着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星空,文字,音符,阳光。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灵魂在黑暗里已游走得太久。我害怕像我的父辈那样,把这样的罪孽带给别人。我从来不认为孩子对父母理应感恩,每个孩子来到这世上都别无选择。而生下他们的人却有选择的权利,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就不要放荡,没有承担社会责任的勇气就不要为世间徒添罪孽。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世上依然有那么多重男轻女,那么多生而不养。那么多让人痛心又无力改变的事实。
我给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表达我过得有多么惨,多么可怜。这世上人生比我艰辛的女孩子还有很多。跟他们相比,我起码还有待在学校读书的机会,我无力也无意去改变什么。我只是常常在想,我这样长大都已无比痛苦和屈辱。那些境遇比我更惨的女孩,她们的人生又该去往何处?
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期望呢!只想毕业后好好工作,还清父母养我花的钱,就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了却余生。或者出家当尼姑也行。我唯一的希冀便是每个女孩都能从小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本想说一句“希望你幸福”,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只能祝愿,她下辈子能安定淡然地活下去。有的父母日子虽然清贫,却能尽最大努力让孩子不缺少爱的滋养。有的父母虽然家财万贯,却在孩子成长的路上严重缺位。真正的穷养从来都不是物质的缺失,而是让孩子在受侮辱和没有尊严的环境里成长。这世上有太多和小鹿一样的孩子,被原生家庭和世界折磨得没有了棱角,没有了追求美好的勇气,没有了对人和尘世的信心,变成了“超然世外”的空心人。
(本文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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