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每个夜晚，我时常想起山城的模样，尤其是在强调自己堪称完美、又挣扎着改过自新的那条路上。山城里的每一个细节被我反复揣度、回味，我总是想为自己的某些不当行径找到源头。说实话，那些记忆就像揣在牛仔裤兜里的纸片，随时间被不断压缩、摩擦，变成残破、松软的纤维组织，继而慢慢消失在布料之间。可我总愿意从箱底抽出那块散发霉味的硬布，仔细端详，努力找寻残存的零星纸屑。
“天晓得你为啥一直揪着过去不放，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怀念的。”母亲总在我纠结时，迈着她那自由又坚定的步伐走到我身边，来一句类似这样的话。
我也解释不出来缘由。
我望向她，两个月前刚染过的棕黑色头发已经开始褪色，头顶泛着像枯草一般的黄，可她还是一直用着被她不知道吐槽过多少遍的、十几块钱的染发膏。一层薄发笼罩之下，是稍显蜡黄的脸。医生经常警告她营养不良，她总在一旁讪讪地笑。离开后，她总会躲闪我略带责怪的眼神，大声宣告说自己微胖的身体怎么会营养不良。她眼眶微陷，周围有明显的色素暗沉，像是被大雨冲刷后的沙沟，让人看起来有些苍老、疲惫，我想这一定和她差的睡眠质量有关，因为她总能在我甚至没发出声响时惊醒。她总是穿着裤腿宽大、裤脚微收的麻制裤子，并且坚定地相信自己堪称完美的衣品。可我曾穿着她给我搭配的黑色紧身牛仔裤和短上衣，被一群人围住嘲笑。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让外人觉得是不合常理的酷事，但对于亲身经历的我而言，则完全在情理之中。矛盾的来源在于中国传统的“门当户对”的观念，论背景，母亲每一点似乎都无法纳入大众的考量范围，也无法纳入我曾经的考量范围。可确实，人的性格会填平许多东西，造就看似不寻常的可能。我曾一度认为这是命运，大家也似乎都这么觉得。
反观我，素面朝天，没有出众的外貌，只有五官较为规整地排列组合。扎着简单的马尾辫，衣服按学校规定整洁得体，总是背着橘色登山包，活脱脱一副“优秀学霸”的模样。对于这个从小到大一向以“优秀”著称的少女而言，只需要把每天的学习和课余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甚至都不需要亲自来安排，一切事情就可以良好运转。
走在人前，我总是刻意拉开与她的距离，似乎是这样的，光鲜亮丽和衣衫褴褛总是无法挂钩。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中年妇女的形象，却支撑起我近乎全部的学习生涯和人生的转折点。
这样的傲慢与偏见不知道维持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入生活、愈演愈烈。
记不得是哪一次印象最深，或许是漫不经心的每一次。
老师在下课铃声响起后宣布，因为学校安排，会召开一次针对期末考试进行总结的家长会。我望着讲台上冷静的黑色镜框，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担忧与兴奋的噪音，心里打着毫无节奏又高频的鼓点，背着橙色登山包，拖沓着沉重的步伐回家。
“明晚七点，老师说要组织一场家长会，要求每个学生的家长都要去，去一个人就可以。”
“那我们两个谁去？”母亲带着漫不经心的语调和满怀期盼的眼神看向我。
“嗯，都行，你们看吧。”我摸了摸鼻子，看着她耳边的碎发，摆了下手。
“那就我去吧，反正我时间多，也空闲着。”她的话语里似乎带着如释重负的欢喜。
“可是我爸明天晚上不是也有时间吗，他又不上班。”我紧接着回答，声音些许尖锐。
“呃，我是说，他明天也有时间嘛，不能这么算。”我毫无逻辑地开口，语调有些漂浮。
继而一阵短暂的沉默。“嗯，那就让你爸去吧，刚好他懂的也多。”
我能听出来她话语里带着的失落。可年少时察觉不到爱的存在，亦或是在爱里被纵容、分不清孰轻孰重，总愿意用最珍贵的东西换取虚荣，维持体面和无懈可击的生活。
有多少次家长会，这样的情景就上演了多少次。亦在很多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这样的考量标准和完美措辞频繁出现，它们就像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记得曾在一本书里读到，伤害别人的话不要出现第二次，因为只会带来更强的创伤。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曾在众人夸赞里成长的我，如今看清真相之后，迫切要拥有一项矫正的能力。看着镜中不再为荣誉和冷眼而产生波动的面容，我站住一动不动。我想看清我曾铲出的沟壑是否已满目疮痍，是否它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经出手就再无回转的余地？是否它们就像刊登的报纸，随时都有可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出现？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可我清晰地意识到我不能就因此停滞，傲慢和偏见如果不经矫枉，就会一直存留，不断伤害身边的人。而如果消除，说实话也不会有多大的弥补效果，就像保健品只会有增强体质的药效。
深夜里，我继续回忆起幼时的经历，把一些压力归结到山城少年翻天覆地的生活变化中。那里在曲折的人生轨迹里不值一提，但却孕育着偏见的种子。
我看着眼前容颜逐渐苍老的母亲，“妈，咱们明天一起去学校转转吧。”
我们走了。留下了点什么。
可是，还是要不断丢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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