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到月子会所查房时间,经过诸多次这样的查房,今天却生出不一样的感触。“月子”像芒刺一样钻入我心里。
我的父母结合于40年代,婚后不久,双方由地主的殷实,直接跌入一贫如洗的谷底。“地、富、反、坏”,很快成为他们社会人的标签,我的母亲以过山车般的速度,脱去大家闺秀的华服,走进田野的骄阳下,扛起了锄头,从宽大的厅堂移居至低矮的茅舍,过起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地主改造生活,接受起贫下中农再教育。早年就丧失父母的父亲,竟没能给我的母亲留住侍候“月子”的婆婆。
图片来自网络记忆由母亲的叙述展开。
我的祖父、外公都是富甲一方的地主,这桩婚事也正是门当户对,这无需彰显的身家,直接成为“罪大恶极”的铁证。在母亲结婚不到九个月,文革改写了母亲的人生,两间低矮的茅屋,家徒四壁,在通透的屋顶下看斗转星移,滴答的雨水打湿在沉睡的发际上,透心凉。父亲背负着“历史的罪名”,跋涉在没有尽头的改造途中,长年在外,有做不完的义工。仿佛义工就是他对生活的全部虔诚,是对新生活开启的所有期待,他把一颗无法选择而又滚烫的心、以及和母亲共同拥有的家,都交到怀有身孕的母亲手里,那颗滚烫的心,也就成了支撑母亲生活下去的勇气。母亲独自在暗黑的夜晚,感受腹中的胎动,正月初五的凌晨,寒风呼啸,雪花飘飞,和着零星的炮竹声挤进母亲睡梦中的小屋,惊醒母亲腹中的姐姐,宫缩一阵紧似一阵,母亲用手抚摸着姐姐,吃力地摸索起床,点亮油灯,把悬挂在床尾的“褥子”,还有一把用柴火撩烧过的剪刀,拿到床头。这些东西,一个月前母亲就准备停当,是邻家的阿婆动了恻隐之心,才把这个“秘笈”告诉母亲。在一个晴响的午后,父亲配合着母亲把燃烧成灰烬的草木灰摊放在旧被单里,缝制成一个长长、厚厚的草木灰褥子,同时塞进父亲对母亲时时的牵挂,以及母亲对困苦、痛楚的隐忍。那是母亲为迎接分娩特制的垫子,是母亲诞下第一个生命的产床,蕴含强大的力量。草木灰松软柔和,像一双慈爱的手,保佑母子平安,让母亲感到安全、坚定。它会接纳、储存母亲分娩时滚烫而鲜红的血,会抚平母亲撕心裂肺、孤独无助的痛,那里更有父亲一双关爱的眼神,母亲挪动笨拙的身驱,把褥子平整地铺在床上,剪刀也唾手可及。“地富反坏”,是不配得到帮助的,和“地富反坏”靠近,只能让自己的政治滋生出污点,让家庭、甚至家族蒙羞,母亲早就了断这个念头。她把自己放在褥子上,目光里充满坚毅,她坚定自己是位伟大的、击不垮的母亲,那草木灰褥子,斑驳殷红的鲜血可以印证。
姐姐赶在太阳升起,母亲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前,来到母亲身边,她打量着着破旧的小屋,在寻找父亲,却只看到母亲一张憔悴而又虚弱的脸,这个世界太凄寒,没有她希望的热情,姐姐的手紧抓身后的脐带,不愿松开,像似抓住折返的路。母亲用那把柴火撩烧过的剪刀,剪断姐姐企图逃跑的希望,把姐姐紧紧地拥入怀里,传输着母亲最慈爱的体温,姐姐就用粉嫩的小手,擦拭母亲冰冷决堤的泪。我的姐姐就这样诞生在那个冰冷漆黑的黎明,由母亲独自一人把她带入这个世界。父亲依然在那火红的世界里改造自己罪恶的灵魂,姐姐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小草,生长在母亲孤寂的世界里,让母亲的生活多出一点希望的绿。母亲就这样开启了她的第一个月子。可想而知,母亲的乳房是干涸的,乳汁都已化为冰冷的泪,涌入眼帘,跌落进尘埃里。家住湖边,父亲难得空闲时间,他在刺骨的湖水里捕来几条鱼,他要救赎一下缺席的关怀,表达炙热的父爱,他想让母亲做最完整无憾的女人,让奶水流淌出更多的母爱。但几条小鱼,终没能在母亲风干的乳房里蓄存下一滴奶水,他又折返在义工的路上。有时我会傻傻地想,母亲的乳房如若真有奶水,会不会是苦的呢?这样,倒不如没有的好。月子里的母亲不再惦记下奶的事,咀嚼起野菜也就格外的香甜。家中少有的面粉,母亲必须计划好了用,留做温热可口的“糊糊”,哺育着那“嗷嗷待哺”孩童。“奢侈”起来,母亲会煮些黄心山芋,俗称南瓜芋。她想在女儿的味蕾上留下“甜”的记忆,黄亮亮的山芋汁便成了姐姐和我们孩提时最甘甜的玩味。 图片来自网络尿布自然要到塘里洗,母亲一生干净、整洁,可不允许孩子有尿骚味,端着一盆尿布,还不忘带根棒槌敲打冰封的水塘,没有婆婆的月子,就少了许多规矩,就没有人阻止年轻的母亲,月子里,下这样的冷水,会落下月子病的,好在母亲并不矫情,也没落下什么月子病,不!那月子病就深深地沉在母亲的心底,还有,父亲注视母亲的目光里。
待我成年后少不了要问问母亲乳汁的味道,母亲就会产生深深地“挫败感”,随后又“骄傲”起来,“看你从小吃着“糊糊”、喝着“糖水”,如今不一样生得白白胖胖。”适逢快要出嫁的我,正嚷着减肥,想必是童年,母亲的“糖水”喝的太多。母亲一生为自己接下九个孩子,最小的我只有一个姐姐、三个哥哥,其他的,据说,多被饿死,面对一个个孩子夭折,母亲好像没给太多的痛苦陪葬,只是喃喃自语,“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才会选择离去。”母亲成功地为自己接产9个孩子,颇像一名经验老道的产科医生,后来我当上妇产科医生,在她面前也是逊了色的。母亲总也不忘“指点”我,接生过程中需要注意的种种动作要领,什么孩子生下后,你得用手把肚子压着,以防“胞衣”上去下不来了,实际上,经产妇产后宫缩痛是很剧烈的,腹痛时,母亲忍不住要捂着肚子,也就产生了这个认知,我想大约如此吧。我只管笑笑说,记下了,她口中的胞衣也就是胎盘吧。
母亲的一个个月子,多是独自一人撑过,简洁的没有一点赘述,连奶香味都不曾留下,只有婴儿饥饿的啼哭伴着自己不间断的泪,看着婴儿,咀嚼着父亲的挂念,母亲眼睛里还是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
我的月子,是在母亲微笑中度过的,宽大的席梦思,垫着松软干净的褥子,婆婆张罗一日几餐,汤汤水水,却爱在每日几次加餐上和我讨价还价,总嫌我吃的不够,又偷偷地加了饭菜份量,我实在应付不了婆婆日益攀升的进食要求,面带难色,老公一旁,会悄悄地扯下我的衣角,“不碍事,我会帮助你的。”母亲只管笑着,她分明看到那白花花的乳汁,正顺着宝宝的饱嗝往外溢出,流进脖子里。好像她虚空的乳房也饱满起来,拾起了自己缺失的骄傲。晚上我兀自一人带着宝宝,她也不用担心,从她微笑中,我读到了羡慕和满足。我唯一的月子,有婆婆和母亲陪伴,温暖而丰满。 作者原创作品如今,母亲不在了,那位曾经的大家闺秀、又被新社会改造过的“地主”。我猜不出,她看到现在的坐月子,会是怎样的表情?
月子中心,环境幽雅,一汪清澈的湖水,拥揽着湖岸翠绿的倒影,蓝天白云正沉入湖底,几只飞鸟划过,打破湖的寂静。宽敞明亮的大厅,一盏硕大的水晶灯彰显奢华,发出柔和的光,正和美丽侍女的微笑呼应,让这里显得格外温馨、舒适,
护士小叮,两个酒窝溢满微笑,向我走来,我更衣换鞋,调试好我温度适宜的笑,跟在她身后,走向月子会所的“上帝”们。打开“上帝”的门,眼前的一间是客房,保姆在整理、准备生活日用品,宽大松软的沙发,留着接待等“上帝”宣召的访客,茶几上摆放着鲜花、水果、糕点。里面的房间便可以看到会所的“上帝”———产妇和婴儿了。厚重的落地窗帘衬一袭袅娜的轻纱,窗子微开,春光明媚,轻柔的春风溜了进来,躲在纱帘后,轻摇纱帘一角,不敢近前又不愿退后,悄悄地打量这里的一切,宽大的睡踏上垫着洁白的褥子,产妇慵懒而满足地躺靠在上面,像电影里刚吸食完鸦片的贵妇,月嫂抱着孩子坐在床旁的沙发上,一旁是她刚换下的尿不湿,那孩子刚刚喝饱奶,嘴角不时地裂开笑笑,眼睛半闭半睁傲慢地斜视着,一副很满足的样子。视角刚好,这一切都被年轻的母亲悉数收入眼底。室内的温度、湿度被科学设定,这对于顶着春寒到来,穿的稍多的我,还是显得燥热不适。我消毒好双手,让护士测量生命体征,像对待我的病人那样,认真详细地询问、查看起来,奶水充足,恶露不多,切口愈合良好,没发现什么异常,最后没忘做些心理指导。心理问题,产后抑郁,正被越来越多的产妇关注、需要,连我这个资深的产科医生都很错愕,物资、医疗、家居、以及这月子的阵容,应该是极大的心理满足才是,却往往需要心理指导。讲真!对这,令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已经艳羡不已的生活,却要去指手划脚,总会让我产生出一种是不怀好意的妒嫉。这个时候,我的语速一般是比较快的,像怕被识破。饮食、卫生指导就更显得多余,月嫂的管理体系,有我不可高攀的认知高度。我随意瞟了一眼婴儿,皮肤泛着淡淡的黄,那也不是我的管理项目,待会,儿科医生会来继续他的探视。 图片来自网络出门准备走向下一个“上帝”时,生活阿姨,推着餐车进来,两小盘水果,樱桃、菠萝收拾的干干净净,新鲜诱人。一小碗鸽子汤炖菌菇,清蒸鱼,一盘青菜、一碗米饭.....都经过热量精准计算,有催乳的、有缩宫的,一套一套的,讳莫如深。一次,会所请我尝尝,果然比我久远的月子餐爽口,不过,还是让我品出一些过于软糯的矫情,缺乏我月子时的质感,更没有母亲月子时的韧性。
最失败的月子,当属我的母亲,却沉淀在我心里,让我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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