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

        萌发出家的念头后，我便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寺院。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踏着氤氲的雾气，我怀着雀跃的心情徒步来到了一座早已联系好的寺院。

        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踏进寺院，入目皆是红墙青瓦，重檐翘角，无一不透露着江南园林的精致清雅，在流动的时光里原汁原味地保持着那片苍古。因年代久远失修，看起来建筑有些陈旧，虽没有金碧辉煌的气势，却另有一番古朴清幽的韵味。清晨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斑驳的洒下，细细碎碎地笼罩着这座寺院，恍有离世隔尘之感，各殿四檐戗角高翘，悬挂着风铃，随风摇曳，偶尔发出的清脆之声庄严宁静，让人内心更加地淡泊祥和。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突然间一片语笑喧阗声由远之近地飘来，我抬起头，只见一群皓首苍颜的老太太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正谈笑风生地走过来。我下意识地想避开，结果，她们当中有一人认识我，并且知道我要出家的打算，她扯着嗓子兴奋地叫我：“是你呀！你要来这里出家吗？” 这句话顿时如石落静湖，惊起了阵阵涟漪，这群老太太迅速地收起了之前的话题，跑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我，然后犀利地像看稀有动物一样打量着我，七嘴八舌地开始打听起我出家的原因。我不由地觉得有些聒噪，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强压下心里的不适逐一地答复她们，孰料到，这一折腾就到了中午。

        吃过午饭，有人过来传话，住持下午才有空见我。我便打算寻一僻静处等待，结果刚一坐下，之前那群老太太中的一人不知怎么寻到了我，坐在我身旁呆了半响，才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说：“其实吧……你要出家，这个寺院的住持是不能做主的”。我惊诧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不解，她顿了顿，语气不无轻蔑地继续说道：“总之，他都要受管理的。你上午见到的那群奶奶里，有几个就是管理班子的人……这都是佛门的普遍规则了，要大家同意你才能进这个寺院出家……”。她的这番话惊起了我心中的滔天巨浪，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僧人在寺院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倘若，连一处世外方圆都要处处受限于俗人，岂不极其受缚，何来的自在洒脱？我不由地同情起这位素未谋面的住持，正想继续向老太太问个水落石出，突然一阵钻心的腹痛席卷而来，似有腹泻之意，我心里暗道糟糕，忙不迭地捂着肚子冲进厕所……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几次后，我已是腿脚虚浮、筋疲力尽，我曾怀疑是寺院的饭菜让我吃坏了肚子，然而，事实证明，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都没事。许多年后，听到我的这一经历，学校的教务长抚掌大笑：“能吃寺院的饭也是要有一定福报的，福报不够，要么吃一点点就很饱，要么，就像你一样莫名腹泻。又或许，你和那个寺院缘分不够，况且，要出家，一般都会有业障现前……”。

        我想，她说的这几个原因皆对，因为后来的经历证明：福报不够，所以我出家一波三折，而和这个寺院，大抵也是缘分不够……

        彼时，真正见到住持，已是到了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傍晚时分，他步伐缓慢地走进来，只见他年纪大概四十岁左右，身材矮胖，圆脸盘上，宽宽的浓眉下边，闪动着一双精明、深沉的眼睛。我试图从他身上找寻到些许气质，毕竟，外貌只是表象，气质才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况且，在这方外清幽之地浸泡多年，不说是仙风道骨、清雅脱俗，至少也应该是卓尔不群、遗世独立。然而，我颓然地发现，在他身上，我竟没有寻到半分出尘的气质，哪怕连一丝丝书卷气也没有。当然，他其实也是有气质的，他身上散发出浓郁的烟火气息让人不忍直视，我突然想起中午那位老太太的话，心底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或许，他身上的烟火气息是被那群老太太打压出来的。

        多年后，我才发现，很多想象中的东西，身临其境才会得出最真实的结论，而我当时随意得出的判断，或多或少也接近真实。当今的佛教界，很多寺院都是在家居士管理，这些所谓的“假居士”打着培福学佛的招牌，整日在寺院作威作福，恣意妄为，而僧人，只是他们借佛敛财的一枚棋子，随时可抛可弃。在这样的环境下，一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你偏安一隅过得云淡风清；要么，你随波逐流过得如鱼得水。

        很显然，这个住持是属于后者，也许，他一开始也做了很多年默默无闻的前者……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恭敬心，袁宏道说过:“世人但有殊癖，终生不易，便是名士，”能坚持那么长时间出家的人大抵是值得我去尊敬的，毕竟，一辈子只面对青灯古佛的孤独和冷清，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只是，还是有些可惜……

        我沉浸在自己的脑回路里，一会失望，一会惋惜，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变换得太过精彩，这个住持看我的眼神顿时不喜起来，不过，他还是很客气地问：“你是来准备出家的？”我点了点头，随后他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我都一一恭敬地回答完毕，最后，他斟酌了半响，委婉地告诉我：“我很高兴听到你想出家，但是我自己也……”

        但是我自己也自身难保，我飞快地在心里替他补充道。果不其然，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自己也没住处，目前正在修建……”我颔首，表示了然，然后客气地和他道别，就这样，我的出家之梦首战首捷以失败而告终。

      虽然其后，这个住持也曾差人递话同意我去出家，但最终被我果断地拒绝了，因为，我至始至终没有弄明白，究竟是他同意我去出家，还是那群老太太要收我做徒弟。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我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我以为，这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插曲，孰料到，往后数年，他还会在我的人生中不时地出现，并且扮演着不大不小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