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你乱了前世因,来世苦果,我皆替你担着。
——王珩
何等荒僻之地,王珩驻足,在此居住数月,不见生人,飞禽走兽亦鲜有。本应在咸阳,身处阁楼,食山珍,尝海味,某日睡醒竟同从前生活大相径庭。
他怎么会来此?
在此并非长久之计,王珩收拾好包袱,连夜赶路,三日之后,终于看到一户人家。白云深处,梧桐遮掩,似仙境隐匿,若不是鸡鸣,他怕是要错过这落脚之地。
柴门爬满了丝萝,鸡舍半开,屋檐下晾晒着野菜,应是有人居住,王珩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欲敲柴门。
“你是何人?”
闻声而看,一女子蹙眉凝视,肤白细腻,髻上两根木藤別入,青衣青裳,手腕花环正鲜,应是刚刚采摘,清新中带着一丝世俗气息。
“公子是何人?”
女子眼中生出一丝怯意,王珩方觉失态,拱手行礼。
“王某本咸阳人士,与友人骑马打猎不慎走散,在山中迷路数日,方才寻到姑娘这一户人家,可否向姑娘讨个落脚处?”
“你且随我来。”
屋中简陋,一方桌子,两三把椅子,更显空荡。
“公子若不嫌弃,且先以椅子做床,今晚稍作安歇。”
“能有落脚处在下已心满意足,多有叨扰。”
两碟小菜、烧饼,略温竹酒,王珩琢磨着,如此清淡,想来她自己一人时,一碟小菜都嫌多。
“还未知晓姑娘芳名,在下借此酒,聊表谢意。”
女子亦是爽朗,一饮而尽,丝毫不见初见时的胆怯:“我娘唤我鸢娘。”
“这是何处?”
“倚云山。”
“方圆百里只你一户人家?”
“梧桐树右方三十余里,还有一户。”
王珩脸色发白,大骇,此处离咸阳少说有几百公里,他究竟因何来此?难道真真是撞邪?稍作平静,又问道:“为何只见姑娘一人,家中亲友可在?”
“我一人在此,王公子吃完好生歇息。”王珩正欲开口,却见青色衣袖抚门而去,虽来者为客,但所谓祸从口出,王珩不由窘迫,怕是问着鸢娘的伤心处。
酒饱饭足,王珩躺在椅上,愁丝万千辗转难眠,要不要去跟人姑娘道歉?寄人篱下还得罪屋主,这于理不合,于心难安呀!
披衣而出,经过一柴窗,窗扇被支起,烛火微弱,瞥见鸢娘执梳整理发丝,桌上妆奁,胭脂一应俱全,不像是这与世隔绝之地应有的,再看塌上是蚕丝被,与吃饭时简陋的屋子天壤之别。
王珩捂鼻笑出声,道歉之事抛之脑后,这姑娘,真真是个妙人
二
次日,见王珩去而复返,右脚跌伤,鸢娘诧异。
“公子可是摔着了?”
“寻白玉石时,未曾留意衣袂被树枝挂住……哎不说了。”王珩轻咳两声,从怀中摸出一根簪子:“算是给鸢娘赔礼了。”
“可是昨夜偷窥我梳妆心生愧疚?”
王珩又咳两声,面颊通红,想来是昨晚笑时声音太大,惊扰了鸢娘 。虽连着吃瘪,但终归是如愿留下,此刻便也又恼又喜。
某日,一双脚小心翼翼地挪过来一步,停顿一会,再挪一步,王珩怀中多出一篮野菜,翠绿青葱。
“公子坐着亦是无聊,不如替我将野菜洗净罢!”鸢娘眯眼笑道,随手一挽,发簪别入发中,似乎在她来看,这桃木簪与原先的木藤并无二般
山溪潺潺,野菜于水中迎水波而上,王珩意识恍惚间,一篮野菜随溪水远去……
“王公子……王公子?”
额头冒出薄汗,眼珠回神,才看清是鸢娘在唤他。
“可是中暑,身体不适?若不是我在下游,野菜都跟溪水跑了去。”
王珩摇头,他亦不知,近来总闻一男声唤他回去,听之则身处混沌,不晓周围事。
发呆至伴晚,残霞殆尽,桌上多了粟米,野味。鸢娘说是给他补身子,她右脚铃儿有意无意响起,王珩五指画圈,握成一团。
“阿鸢的铃儿别致,何人所赠?”鬼使神差,自己怎么忽然唤她阿鸢?好似他从前便这般叫一样。
鸢娘夹菜的手指微微一颤,似欢喜,似诧异。
“一位郎君所赠。”
郎君所赠,她已有心上人?
“阿鸢已婚配?”
“尚未。”鸢娘又顿了顿:“好似又已婚配。”
“那鸢娘的夫君现在何处?”王珩思觉不妥,又唤了她鸢娘。
“去年栽下梧桐树,如今,应在树下吧。”
王珩躺在椅上,心闷烦躁,被子揉成一团,脑中不禁回想起鸢娘的话:如今,应该在树下吧?在树下?在树下吧……
桃木簪置于桌面,上嵌白玉石,似月光皎皎,被玉兔偷入凡间来,花纹顺畅,做工精巧,他应是一夜未睡,连夜赶工而成,鸢娘从怀中摸出一支一模一样的簪子,贴入怀中,潸然泪下。
“王公子,我的公子啊……”
“王珩,该回来了。”
声音响起,王珩似魇住一般,汗湿衣衫。梦境中又是那个小竹屋,旁边站着一位高僧唤他姓名,他挎着包袱,寻着什么。
天空已然翻白,山吐出白雾,鸢娘见到王珩时却已日中,问他去了何处,吱吱唔唔,不明所以。
鸢娘曳住王珩衣袖:“东山坡上的野菜正鲜,你同我一同去吧。”
林间小路,多有崎岖,鸢娘不慎跌伤,王珩一路抱着她上山。
“阿鸢,平日可要多吃些,如此轻巧。”
日头正盛,王珩衣衫渗出汗来,鸢娘面色浮出红晕,又紧了紧手臂,糯糯道:“吃很多了……”
王珩的心,如同今天的太阳,忽阴忽晴,这么大一女子贴在身上,男女授受不亲,究竟是哪位高人说的鬼话?
“阿鸢,不如你随我回咸阳吧。”他想带她回去,荒山野岭,她一人在此,委实不放心。
“好啊。”
“你说什么?”王珩一脸不可置信。
“我说好。”
鸢娘双眼清澈,就那样笑意盈盈地盯着王珩,像原有的话本一样,他怎么说,她怎么配合,但终归都是开心的。
三
野草浅浅覆没在崖边,鸢娘寻了块岩石,侧身休憩,锄头声渐弱,王珩蹲在鸢娘跟前,手颤巍巍伸在半空:“阿鸢,若你不是鬼怪多好……”
“王珩,该回去了。”
诵经声,木鱼声入耳,该回去了?回去哪儿?王珩手指颤抖,意识糊成一团,像万千丝竹响起又猛然断开,须臾间大汗淋漓,痛苦不堪。
“你要将我推下山崖?”鸢娘从怀中摸出两支桃木簪:“两世,两支簪子皆是你赠与我的,你可曾记起什么?”
鸢娘秀手一抚,山川精灵汇做一面铜镜,一男子入镜,衣衫同王珩初来时一样,一步一叩首进入寺庙寻找三妙大师。
寺中香火氤氲,僧人手中珠响,木鱼响,诵经声响,袅袅烟雾聚做一股,萦绕在王珩身侧。
“你可想好,这是你的心境,莫过贪恋。”
话音刚落,王珩抬头,青林竹屋跌入眼眸,他初来的地方。
记起什么?他来此就是找寻鸢娘,这一世,却又听信小人谗言,欲再将她推入山崖一次。
梧桐树右方三十余里,有一户人家,世代居住于此,鸢娘的阿娘带鸢娘来此隐居时,那陈氏就已在此。
王珩离去那日,便去了陈氏家中,同他询问地貌情况,方便离去,顺便也打听了鸢娘。
“这位兄台,你连夜赶路回咸阳,少说也得五六天!你是怎么来此的?”
“说来荒唐,一觉睡醒便来此,寻不得出路!”王珩饮完米酒,索性全盘托出:“那半山处有户人家,陈兄可知为何她一人在此?”
陈大壮的娘恰巧经过,佯装大骇:“公子可是遇上了一青衫女鬼,肤白貌美,吸食男子的精气而活。”
陈大娘朝大壮挤弄眉眼,正声道:“前不久有和尚算出会有高人经过,会将这女子收服,想来便是公子了!”
“公子睡了一夜都未有差池,求公子救我们母子一命!”声泪俱下,声声诉苦。
本就对此不熟,又毫无主见,陈氏母子一唱一和,王珩信了七八分。
朝夕相处,鸢娘心性纯良,哪有这么善良的鬼怪?王珩欲离去时,又被陈氏拦住,说鸢娘残害生灵,心狠歹毒,才有后来的一幕。
幡然醒悟,这一世,自己便是来寻她的,如今前世记起,而今种种,皆是弥补。
前世,他将她推入山崖,离去时,才瞧见陈氏母子丑恶的一面。
陈大壮仰慕鸢娘许久,求而不得,策此阴谋,从始至终,皆是他们对不住鸢娘!
他从咸阳一路跪拜上山,求高僧三妙,再许他个因果,幻境中如何,生生死死,只愿再见鸢娘一面。
王珩抱着鸢娘,喜极而泣,终是还了她一个美满姻缘。
“你真的不愿再出来?”不知何故,木鱼突然碎裂。
“小人愿在梦中吃斋念佛,祈求佛祖庇佑,这一世,小人要陪着鸢娘。”
寺庙中白烟散去,好似不曾来过王珩这个人。
男子披着蓑衣,举锄种地,身旁一青衫女子身姿曼妙,款款挪步,手中丝帕似在给男子擦汗。
一柱香燃尽,众人注视着画上两人与画上所题之字良久,只有一位书生,悠哉悠哉用茶盖捋了捋浮沫,良久,才放声笑道:“好画!好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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