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花糕（上）
月光清冷，夜色趋浓，隐龙巷渐渐苏醒，巷子顶一双龙眸睁得浑圆，泛着精光，寂静的巷子里忽然多了许多奇装异服，行色匆匆的行人，他们或静或笑，或嬉或怒，行走间却透漏出几分与常人不同的诡异。
这与无数恐怖电影场景雷同的巷子深处，藏着一家深夜食肆，从旦通宵，以夜继昼，夜幕降临钢筋森林里夜夜不得眠的妖魔鬼怪便会聚于此地，熬着天亮，借着酒气，伴着食物，道着谁人的辛酸冷暖。
吴子都只是凑巧在某个难熬的失眠夜路经此地，见了这家深夜仍灯火通明的食肆，脑子一抽，进去消磨时间罢了。
而他的失眠得从七天前说起，那天极度普通，跟他之前的无数日子雷同，要说他哪里不同，便是他差点出车祸了，他前车突然来个急刹，一没刹住，砰的一声巨响，俩车相撞，混乱一片，吓得他那是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不幸的是听说前车车主还没了，地上那摊血红，真是闭眼都想起，一阵后怕。
自打那一天，他便无缘无故的开始了失眠生涯，安眠药什么药都不起效，起初以为是被吓着，各种求神问佛，符水做法，心理医生，迷信不迷信的通通试了个遍，白天好端端的，可这一到晚上还是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睡上几分钟就不断做梦。
他不断梦见一个女司机被后车追尾，被他撞了，可她并没有去世，两人一同入了医院，不停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跟狗血电视剧一样剪辑得莫名其妙，各种被快进的人脸，被胡乱堆砌在一起的情绪，听不清的交谈争吵，到处陌生的环境。
于是，他整夜整夜的失眠，一睡着就梦见那女人模糊的脸，缠着他，朝他笑，跟他说话，对他哭泣，经历一些他完全没有记忆的事件，可他偏偏感同身受，一次次心脏被硬生生揪着，痛得抽蓄醒了过来，泪流满面。
那日半夜，他本想找个地方消磨时间，要是能睡上几分钟安稳觉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可谁知他这才一进去，连单子都没看，一屁股坐椅子上就哗啦呼啦一觉睡了个大天亮，起来那个神清气爽，肩上都松了几分，跟做了一夜不停歇大保健一样舒畅，简直脱胎换骨。
这一来二去的，他也勉强跟店家混了个脸熟，也算是觉友，他深以为，这店可千万不能关，不然他以后连轻松一点的地都没了，这可是生命的大事。
吴子都一下班胡乱扒了个饭，死熬到了营业时间，赶紧带上公司那群牲口去了有味斋，他死活都觉得就是光往那一坐，浑身舒畅，肩膀轻松了不少，总之事事如意，事事顺心。
这喝酒当然是不能喝和尚酒的，他好不容易约上他们公司高岭之花豫灵，这不小狼狗们嗅着味争着抢着要来了嘛，真不枉他先前费尽心思铺垫了那么久。
“小灵你们可来了，快过来坐，女孩子都坐这边，这边空调吹着不冷，别客气，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就点，我们男的吃什么喝什么都可以，你们也别担心太晚回家危险，刘子今晚不喝，等吃好了他开车送你们回家，保证你们安全。”
“好，谢谢刘子了，”豫灵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子，长睫如扇轻抖，卷发如海藻，发香在两人间弥漫，“那……也谢谢你。”
“没事，你们好就成。”
吴子都不由心里暗喜，端起饮料掩下嘴角的笑意，要是问他为何喜欢豫灵，他说不上来，明明豫灵在公司也两三年了，他们接触也不算少，偏生就这几天有感觉，他也觉得莫名，甚至觉得自己是困糊涂了，明明他觉得自己喜欢的人不是她，可要他细说，他又偏偏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真是奇怪。
“他们回了？”
“回了回了，明天周末还得上班，玩太晚明天个个都得迟到。他们太兴奋，整晚大吵大闹，给老板添麻烦了，客人都没吓着吧？”吴子都虽是这么说了，可心里头不由得担忧，这店确实冷淡得可以，今夜除去他这一大桌人不过才小猫三两只，看来以后可要多多介绍朋友客户过来了。
“无事，饿否？”
“饿呀，今晚我光喝饮料一肚子水叮当响，老板我想吃丹桂花糕，就是用鲜丹桂花做的那种，里头层层叠叠都是桂花，吃起来可香可香的了，这种有吗？”吴子都猛一拍榆木脑袋，自嘲道，“唉，瞧我蠢的，现在早就过了丹桂花花期，哪来什么鲜丹桂花，这干桂花糖桂花做出来的味道不正，白费功夫。老板，你就随便给我下碗清汤面就成。”
“有。”
“什么？”
“丹桂花糕，有。”
“那……那来一份？”
“请稍等。”
易容进了后厨忙活。
吴子都默默坐在鸡翅木玫瑰椅上，刷着陌生人的微博知乎朋友圈，默默翻看别人的答案，默默点赞转发，任由古董留声机的唱针旋转，顺着黑胶唱片的弧形刻槽，吴侬软语，咿咿呀呀的声调将他包围，填满这个空虚的食堂。
“此人乃酸儒乎？”棉蛮坐于黄花梨太师椅之上，抱着碗八宝肉吃得欢快，片片肉切得柳叶大小，煨得透明如珠玉，火腿淡菜胡桃肉海蜇香气混为一体，鲜得人要掉鼻子，坠在发尾莲花银铃叮当作响，欢快得直晃动脚上的乳烟缎攒珠绣鞋。
“既不美人，便眼不明，耳不聪，鼻不灵，只与佳酿作伴。”
稚寅公子坐于其邻，晃荡手中整玉雕琢的夜光杯，灯火通明，仍见丝丝光亮脱杯而出，杯中深红馥郁酒液映得如滴滴宝玉，阵阵果木之香气，不管是否贪杯者闻之，不由轻叹一声好酒，妙人。
“不过区区红粉骷髅，白骨皮肉，倒不如这八宝肉来得消愁，就不知那丹桂花糕能及得上八宝肉一分否？”
“吃吃吃，媚术却不见进步半分，简直污了狐鬼之身，汝何曾见到惑人心智之狐鬼竟是个膏人、脂人、或是肉人。”
“汝酗酒成瘾，汝才膏人，脂人，肉人，略略略。”
棉蛮被稚寅公子一番话气得比平日多吃两份八宝肉才勉强消气。
满座客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豪言笑谈，喧哗非常。
“啧啧啧，你被人骗了，这是个假货，就跟街边堆堆卖的萝卜一个品种，最多就值两毛，还价我还不要了。”地中海瘦小老头套着一白背心，短裤衩，翘二郎腿，老拖鞋都穿掉色了，一大串钥匙别在腰间，手里葵扇摇得那个哗哗作响，对着红木雕花桌上一根绑着红线的萝卜直嫌弃。
“我说药老头，老贤头，你可睁大你的老花眯缝眼给看清了啊，今儿洗脸了没。这我兄弟刚收来的新鲜滴翠的大白人参啊，你看着这身段，瞧瞧这曲线，可就差两眼睛鼻子成精了啊，你要是敢讲废话哄我，小心你头上两搓毛。”
说话的男子黑脸俊俏，身材高大，身着似朱子深衣式样玄色深衣白缘，黑带围腰，而结于前，缁冠高耸，似峰入云，上书“一见就发”，一只虾蟆头厚底皂靴踩于木椅上，一手搁与腿上，一手指着个可怜小老头，煞气凛然。
“小蚯蚓，莫要恼，且听爷爷慢慢道来，你光长年纪不长脑，光长肉不长记事，光长脾气还不长本事，这都不是你的错，老爷子当初摸药材的时候，你……确实早出生了几百年。但，那又如何，这萝卜还是萝卜，你还是早早想好清炖还是红烧更为实在。”老头斜眼瞥了男子一眼，捋了捋胡子，并不在意他的无礼。
“你个臭老头，管谁叫地龙呢，没长耳朵是不是。老子叫游龙，游水蛟龙，别给脸不要脸，再让老子听到地龙，老子直接打碎你几颗假牙，让你后裔十八代个个倒血霉。”游龙举着砂锅大的拳头，正欲往老头满布皱皮的老脸蛋上砸去……
“慢着，慢着，龙兄，这不关药爷爷的事，是小弟一时看走眼，别气别气啊，都是小弟的不是，来来来，喝杯碧螺春，一笑泯恩仇，再把这大萝卜一半清炖一半红烧，给各位添添下酒菜。”一旁身着正宗朱子深衣的年轻男子赶紧上前。
“我说凤亦，老子这是为谁打抱不平呢，你这会弄得老子里外都不是人，你个狼心狗肺，老子一腔热血白喷给了沟渠，得，老子省省劲，你就是个活圣母，赶紧上天堂，别在这碍老子眼。”游龙一甩开凤亦的手，气呼呼灌下几杯腾腾热的碧螺春，被烫得哇哇叫。
凤亦赶紧端来冰水，游龙三下两下灌下一壶子冰水，这气才算消了一半。
嬉闹之间，另一边易容已将丹桂花糕端上桌。
丹桂花采花，洒以甘草水，和米舂粉作糕，花粉交叠，上锅蒸制，食之，清香满颊。
吴子都闻香望去，三件雪白透星星点点橘意的丹桂花糕置于青花梵文莲花式盘内，大气内敛。
他望着糕点似乎回到幼时，外公家栽着一颗老丹桂，每逢花期，橘红的小细花堪比落日火烧云，晕红了一方天际，母亲鱼跃水从外婆诸多拿手菜之中净净就学会了这丹桂花糕，说来有些鸡肋，这糕点既不能日日当饭吃，且一旦过了花期也不能拿出手。
不过，幸好鱼跃水是独女，还是老来女，父母极其宠溺，这满腔爱意全灌输到女儿身上，难免娇纵。她看了一屋子的书，别的没学会，这文人清高自傲的臭毛病那是一学一个准，眼睛长在头顶，挑挑拣拣，谁人都瞧不上。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鱼跃水也到了二十五岁高龄，身边认识的女青年男青年通通结了婚，孩子都生了，就剩她一个老姑婆，整天不紧不要的，嘴里整日念叨着什么自由恋爱，勇敢争取，这大好青年都结婚了，你上哪自由恋爱去，难不成去军营里找老光棍去。
两老人急得头发都大把大把的脱，生怕这辈子是见不着外孙了，本地媒人见了两老恨不得倒头走，好点的男青年个个都看了遍，就是不满意，这一拖啊又拖了一年，鱼跃水的挑剔性子已经传遍了整个媒人圈，隔壁县城都知晓。
两老日日往媒人家里堵啊，堵到媒人实在没办法，硬头皮介绍了一个，家境一般的老兵哥。
鱼跃水可对老兵哥吴小楼一点好感都没有，土头土脸，直肠直肚，规规矩矩，一点弯子都绕不了，不爱看书，一点都不罗曼蒂克，没情趣，她肯定死活都不答应。
两老倒不觉得这老兵哥有啥不好的，人又高又壮，粗中有细，为人老实，家里坏境不算太好，好歹家人脾气都不错，简直就是千年难得一见的金玉良缘，可惜又给推了，真恨不得直捶胸口。
之后，又求了两个媒人，相了两次亲，结果还是吴小楼这个老光棍。
鱼跃水最爱的爱情小说里头男女主角就是这么有缘分，天注定在一起，如此罗曼蒂克，如此宿命，两人也便试着处对象，处着处着，结果两人居然成了，简直解脱了全市的媒人。
鱼跃水更是靠着唯一拿手的丹桂花糕成功锁住老光棍吴小楼的心，至于被从小喂狗粮喂大的吴子都来说，对于这道丹桂花糕自然是吃到吐。
在家里看到丹桂花糕自然不去碰的，可是离家已久，没吃许久，反倒又开始怀念起来，就像有一个女孩子天天对你好，好到烦，你恨不得她原地消失，但是有一天见不着她，又觉得不自在，少了点什么，这是犯贱。
那淡淡的桂花香气，让他莫名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个记不清摸样的女人，他应该是喜欢那个人吧，不然也不会一起吃丹桂花糕，就像他父母一样，可是他不禁又有点烦闷，这个纠缠他那么多天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吴子都是一个自我控制能力很强的烂好人，不爱喝酒，不爱抽烟，大多数食物的热量他都熟记在心，每一顿算着吃，算着运动，跟每一个前任都关系很好，所有联系方式都没删，有什么事情需要他的也会答应，默默的做好。
在所有人眼里，从小到大他都是暖男，是个没有口的垃圾桶，心里积压的无数垃圾几欲将他掩埋，温柔绅士是他的保护伞，隔着玻璃与世界交往，没人能看清他的内心，无数个夜里他压抑着不去生气，不去伤害别人，自己孤独的慢慢熬好所有伤口，天亮带上温柔的面具，继续生活。
可那个莫名的身影，莫名的情绪让他忽然想不顾一切的大醉一场，不想脑子这么清醒，清醒得他很疼，很疼。
吴子都吃着吃着又要了几瓶啤酒，自斟自饮，说着谁都听不清的胡话，失声大哭，大闹了一场，握着只剩最后一口的桂花糕，醉趴在木桌之上。
丹桂花糕散发着清淡的香气，跟小时候无数个日夜一样，伴他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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