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

一

风依旧肆虐的刮过荒漠，卷起漫天沙尘。

那个笨重的身躯缓缓的倒下，带着恐惧和不可置信的表情。我静静的把剑插入剑鞘，转过身去。脚下的土地，已经一寸一寸的被鲜血浸透。

那个少年茫然的坐在那里，看着身边亲人的尸体，脸色苍白，微微的发抖。

还是个孩子啊。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在这兵荒马乱的动荡天幕下，匆匆避难的人们不得不四处流离奔波，而这其中，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寻到安身之所呢，很多很多的人，却惨死在穷凶恶极的匪盗手中。或许是满眼的苍茫，我竟然也有些麻木了，乱世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是微不足道命若蝼蚁的，我又救的了谁呢？

和这孩子只是萍水相逢，在山间的路上擦身而过，他和亲人在一起时，童稚温暖的笑颜竟然让我的心里颤颤的动容，就像冷酷仙境中的温柔月色。可是就在顷刻之后，他所要面对的，竟是整个天地间的鲜血。

也许在最后时刻下意识的出手，是因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终究还是，舍不得。

突然，他哭着喊出声来：“你杀了我吧……求求你……”

我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向前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急转过身去——“咣当！”

闪着寒光的匕首掉落在地上，发出空旷的声响。孩子的脖颈上已经出现一道血痕。

“他们都死了……我不想一个人……”孩子小小的身躯颤抖着蜷缩在一起，哭得让人心疼。

冷冷的月光斜斜的照下来，铺开一地的苍凉。我沉默的站在他身前，风扬起了衣角，猎猎的响。

孩子睡着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轻微的抽噎着，仿佛在梦里也极其的不安稳。

树枝在火中毕毕剥剥的燃烧，温暖的火焰映着脸庞，忽明忽暗的跳跃。酒从喉头落下，微凉。

在经历了这样的劫难后，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当我看着他一边哭着一边拼命的挖土想要埋葬自己的亲人，双手已鲜血淋漓，心里有一根弦，隐隐的触动。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泪水涌动，像黑暗中的海。我突然有了莫名的冲动，我说：“跟我学剑吧。”那时月正当空，叶子在风里飘落。

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良久良久。然后他低下头，缓缓跪了下去。

“师父。”

二

不知为什么那天夜里又做了很久未曾做过的梦，我在梦里惊慌的坐了起来，额上满是汗水。心脏的剧烈跳动竟让我有些眩晕。

天边只有些微白，月亮还斜斜的挂在天空。闭了眼睛，我有些疲惫的靠在墙上，梦里的一切，那些我希望永远想不起来的记忆，都汹涌的向我扑来。

当我开始懂事的时候，便知道我从小跟随着学剑的人不是我的父亲。常常在孤单的时候坐在山林里圆月下面哭着想念自己的父母，尽管他们的形象只模糊成了一个轮廓。师父从未告诉过我任何事情，我知道他在我身后沉默的伫立，又沉默的离开。

我十五岁的时候师父终于允许我下山，因为他说我终究会面对世间的复杂。终于明白父母是为了躲避恶人的报复才将我托付给了剑术高强的隐士，因为毕竟，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的样子，哪怕一个瞬间，已经满足。只是没想到看到的却是那样的情景。院子里血流成河，人们已经僵硬的脸上凝固着愤怒或是恐惧的表情，没有月亮的，完全黑暗的天空下，我徒劳的寻找，遍地的尸体中，哪一个才是我苦苦寻觅的人。

少年已经满身是汗水，依然坚持着，举剑的手有些颤抖。月光在雪地上反射一片银白。

我倚在一棵树下看他，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停止吧，你已经没有力气了，招式散了。”

他的胸口起伏着，远远的望了我一眼，随即咬了咬牙，继续挥动手里的剑。安静的山林里，有什么鸟儿，凄厉的叫了一声。

我终于还是离开了。这样的场景，仿佛一个轮回。

那时候我背叛了和师父的约定，在我目睹了一切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安静的回到山上去。我悄悄躲在那栋房子的附近，于是我听见街头巷尾的言论，说他们是被曾经相互依靠的伙伴出卖而遭到杀手的，而那个人已经官居高位洋洋得意。

师父找到我的时候说，你还活着啊。

那天已是深秋，干冷的风吹过脸颊。我长久的望着不远处一座高大的建筑，我知道父母就是因为对抗他们残暴的统治而被害的。我的手紧紧的握住剑柄，手心疼痛。

我说，在杀了他们之前，我不会死的。

那时候的世界也一样的延续到了现在，动荡不安的年代，“死”竟然成了比任何事情都容易做到的字眼。我沉默的看着生离死别，看刀落人亡，看沧海月明。只是自己一直没有死，纵然全身有一道道的伤痕。

那孩子的剑术已愈见功底了。有时候看着他练剑的身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当年在苍月下说出毒誓的自己，竟有些恍惚。

只是他的眼眸里有一种深深的阴郁，那样的沉默让我心疼。

三

又一次月圆的时候了，下过雪，天空幽蓝的晴。我看见那个伫立在月光下的少年，背微微的驼。

一瞬间，恍若隔世。

我终于走过去。踩在足底的雪，发出压抑的声响。

“已经过去十年了。”他喃喃的说。

我心里一惊。真的，十年前的夜晚。我想起那些落满白雪的坟墓，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凉。

“可是你活下来了。”我抬头，暗色的天空里没有星星。

“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他失声痛哭，“妈妈还一直哀求那个人放过我，因为我是小孩子……”

清亮的泪水滑落，我不禁动容，多少年来，面前的少年除了沉默，仿佛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而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感，又该用多大的隐忍才能够压抑下来呢？

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萧瑟的黄昏，那个身上沾满鲜血的孩子仰起脸庞一直一直的看着我，哭得痛彻心骨。

“可是你活下来了。”我别开脸去，望着黑夜里的山林，依旧这么说。

我终于给他讲了那个故事，关于亲人的羁绊，关于誓言的沉重，关于世间的林林总总。

这个时候，竟又开始落雪，静谧无声。他蜷起身子坐着，不发一言的听，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有太多的相似的痛苦，只是那些往事在我的心里已经渐渐淡成了苍白褪色的云雾，几乎不见却又始终存在。说起来的时候，像是别人的故事。

“那么，你终于还是报仇了么。”

“我亲手杀了他。那一瞬间我觉得心里所有的一切都空了，包括仇恨，誓言，甚至我的生命。”我微笑得注视着眼前的火焰，“我跟他说了谢谢。”

他愣了一愣，看着我，“你……”

“真的，我拿着剑对着他的时候，跟他说，‘如果没有你，我绝不可能活到现在。’可惜他那时的表情太丑陋了，有点杀风景，而且没有说不客气的意思。”

他没有做声。

“我当时下山的时候剑术很平常，因为我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如果没有发生那天晚上的看到的场景，也许我早已经和很多人一样，任人宰割而毫无还手之力，又或者早就死掉了吧那样，我们就都不可能坐在这里了。”

“后来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几次身陷绝境却还是拼命活了下来，因为那种失去的痛苦一直在提醒着我要活下去，连同那些死去的人的生命，不管是谁。”

“难道还包括那些杀害自己亲人的人？”他有些激动。

“不仅如此。”我轻叹一口气说。“还有这个世间，纵然它只给了我痛苦，这痛苦才成为我活下去的支撑。”

“不可……理解。”他喃喃的说，把头埋下去。

“那些安全的逃到异乡的人们，又会如何呢？”

“……”

“依然会死去，在又一次的灾难里。这就是现实，是你不可能单单从中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

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脚步有些蹒跚。

我轻轻的笑了笑，仰头将余下的酒灌进喉咙。辛辣的液体在身体里碰撞，惬意渗入心魄。

门外，雪纷纷的落。

四

雪终于停了，阳光在山沿的边缘洒出一片金黄。

“师父，我走了。”那个已经高高大大的少年手中握着剑，低低的开口。我望着他，“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吧。”

他在那样明亮的阳光里微笑了。

亲人的生命都在这身上，怎么能轻易死掉。

他跪下来，恭敬的磕头。然后没有拍身上的雪，径直朝着下山的路走去了。

孩子，无论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间，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

我静静的注视着他的背影，用手挡住了照下来的阳光。

那阳光太耀眼了，竟然让我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